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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兮点点头,伸手接过那只水晶小瓶子,攥在掌心。其实,母亲离世很早,她根本不记得什么裙子上的香味,全都是小说里看来的套路,但这世界偏就是吃说谎这一套。
&1dquo;我是很喜欢中国女孩子的,既乖巧,又守规矩。”那女教师又道,大约是想笼络她。
在美国那间学校里,周子兮也听过差不多的话。若这话是真,那她一定是中国女孩子里的异类,因为她既不乖巧,也不守规矩。
但此刻人在檐下,她还是点头受了这句好话,又回到那间屋里去。
大卧室里,美人正坐在床上,叫另一个女孩替她梳头。一人头梳好,又换另一人。邻室若是有人串门,就必得站在门口唱完一支歌,才可以进来。
大约也是拜那美人所赐,所有人来来往往,看见周子兮都是熟视无睹的态度。
周子兮全无所谓,只觉得好笑。
靠门那张下铺上,她方才读的书还覆在那里。若真要告状,告她读淫书倒是个大罪名。
这书是她从美国带回来的,劳伦斯的《彩虹》。
那段时间,她总是在看这一本,从越洋的汽轮上一直看到这里。其中有不少性描写,她也知道是禁忌,但反复读着的却是女主角去上大学的片段,有时候甚至会把乌秀拉想象成她自己。
老实说,她向往大学,并不是因为想学到什么。她这个人在读书这回事上实在是惫懒得很,她只是想去一个地方,淹没在陌生的人群里,没有婚约,没有看守,没有监护人。
监护人——她不免又想到唐竞。
她还是不知道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只是在过去的两天又一夜里,她似乎看到他身上的某一处空隙,可以叫她趁虚而入的空隙。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又是在哪一处,她一时半刻却又想不起。
熄灯前,她缩在床上看报。那报纸也是从唐竞车上拿的,这是她在寄宿学校里呆久了的经验,外面再无聊的东西到了这鬼地方都会变得有,比如交易所里的行情,北方的时局,还有华栈码头日轮上死去的中国人。
直到熄灯后,她还在想这些无关的事,毫无睡意。
大约是方才对女教师扯谎扯得太过真挚,以至于此刻在黑暗里,她似乎真的能闻到母亲身上的香味,微苦而回甘,恰似那香水的气息。
其实,脑中关于母亲的记忆早已经淡了,只记得周子勋大她许多,少年时莽撞淘气,每每在家毁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怕父亲重罚,便会吓得去求母亲。母亲生她的时候年纪大了些,出了月子身体就一直不是大好,清瘦得好似一个鬼影,也没精神去管那些琐碎事,知道父亲最宠她,便大而化之,统统推到她头上。
她至今记得母亲双手拢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1dquo;你记着,书房里那只钴蓝描金盘子是你失手打碎的。”又或者&1dquo;暖房里那盆兰花,是你倒翻出来折断了根。”
她总是答应得懵懵懂懂,却又有些得意,因为父亲确是宠她,宠得过分,无论去哪儿总是抱在手里,就连坐汽车都将她放在膝上,好让她看见车窗外面的街景。
每当那些时刻,她总会抓着父亲西服的驳领,有时还会折一支花插在扣眼里,春天的雏菊,夏天就是茉莉。
母亲迷信,每每看到便要一把摘了去,说身上戴黄色白色的花最不吉利。父亲却是不许,只因为是她折了送给他的。那时候,她多得意。
她记得周子勋还为这份偏心哭过。她很小,而他已经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了,耍赖哭起来,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那时候,她又是多么得意。
再大一点,母亲病逝。周子勋总算不会再哭,换做叼着一支烟的冷笑,对她道:&1dquo;瞧你这鬼样子,都是叫他宠的,以后嫁给谁去?”那时候,她还是得意,心想自己总归不会嫁人的。
而后,又轮到父亲,病床上仍旧只想到她,反复对周子勋说:&1dquo;你得关照着子兮,她还这么小。”
那个时候,她总算不得意了。没想到终于还是叫母亲说中,身上戴黄花白花,的确是不吉利。
父亲去时,她才刚满十岁。记忆中那场葬礼办在乡下老宅,绵延一条街的素白。宗族里有人说,都是因为她八字不好,命克双亲,早应该远远地送出去。后来,周子勋果然照办,把她送到美国的寄宿学校里。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赌钱,所以特别在意运气这回事。
不知道是几点钟,走廊上的灯灭了,而后又有些微的晨光亮起。她这才知道失眠了整夜,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害怕的。
在美国七年,她的上海话已经讲不太好,再加上那些女学生的花样,这寄宿女中里的十个月大约是会要了她的命。她也想过与唐竞软商量,坦白告诉他自己这人实在不合群,他会理解也说不定。可心里总还有一处越不过去——他与她,是敌,非友,壁垒分明。
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看到他身上的空隙——就是白日里在他车上,自己伸手抚摸他西服驳领的时候。
又或者,那并不是他的空隙,而是她的?
那是一种熟悉的手感,夏日的亚麻,春秋的羊毛,不管哪一种,都可以折一支花别在扣眼里,茉莉,或者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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