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回 哈兰生挥泪斩胞弟 祝永清含笑接亲嫂(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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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兰生既得圣旨,便点选兵马,与省院差官星夜离京,奔青州来。在路急行数日,早到正一村,只见礼拜寺已遭焚毁,遍地瓦砾,败垒遗栅,木焦石裂之状,仿佛犹存。青州各处官兵在正一冈驻守,刘麒亦率马陉镇官兵在内。见哈兰生到了,忙去相迎。当时说起因由,又说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人现已引五千乡勇入了正一村山中,官兵四面围住,只是不敢攻打。哈兰生听了,顾不得疲乏,引军直到山下,大呼胞弟之名。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见哈兰生亲至,便同下山来。
当时哈兰生匹马上前,动问三个情形,哈芸生把杀昆化鹏的经过如实说了。哈兰生道:“他是朝廷命官,纵有不是,你如何便把他来杀了!须知要连累阖村老幼!如今天子正要遣云将军伐辽,我有心荐你们三个随军,去边庭上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如今未曾见尺寸之功,倒做下这等事来,如之奈何?”哈芸生道:“正一村乃祖宗迁徙之所,向来奉公守法,为何便要裁撤?”哈兰生道:“你说的不无道理,然纵有微冤,申诉上司便是。何敢戗官拒捕,行大逆不道之事?”哈芸生道:“事已至此,一人做事一人当。昆贼为我所杀,与他人无关,小弟愿自缚进京。”哈兰生听闻此言,不觉动容,哭道:“我等自随云将军以来,南征北讨,兄弟不曾坏了一个。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王法。虽是你情有可原,然朝廷命官终杀不得。待愚兄修书与云将军,请代为求情,或许天子法外开恩,亦未可知。”哈芸生道:“且请哥哥稍等,小弟上山收拾一番,便自缚来降。”
当时哈芸生与沙志仁、冕以信两个回去,不多时,只见沙、冕二人抱着哈芸生尸痛哭下山。哈兰生急上前看时,见哈芸生已然身死。沙、冕两个哭道:“二公子回去痛饮一番,趁我等不备,于树下自缢身死,只留下一封书在此。”哈兰生忙接过拆开,见上面写道:“兰生吾兄:
忆昔沙志仁、冕以信两位兄弟与你我正一村合兵御寇,续后降清真、夺嶅山、复嘉祥,斩梁山大盗薛永、杜迁,此等功绩,朝廷未加赏赐,令人寒心。窃闻那唐猛等人不曾斩得一颗贼人级,却加官进爵,天下间岂有此等不公之事?小弟早已心灰意冷,如今既闯下弥天大祸,不忍连累众位哥哥及阖村同族老幼,亦不愿入京受辱,故以一命抵一命。我死之后,兄长可斩我头,回京复命。若有来世,愿再做兄弟。”
哈兰生见了,伏尸恸哭,惊见沙志仁、冕以信两个忽地立起,拔剑在手道:“二公子已去,我等义不独生,还望将军保重,来世相会!”言毕,竟双双自刎于军前。哈兰生悲痛莫名,只觉气血上涌,不觉口吐鲜血,仰面而倒。刘麒等慌忙扶住,半晌方苏。哈兰生见省院差官在旁,缓缓道:“愚弟已死,如何区处?”差官道:“正犯既已伏法,且将三个级送往东京,伏乞圣裁。”哈兰生不得已,只得忍痛传令斩下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级,盐封保存,将三个尸身备棺椁盛贮,然后动文书申呈云天彪。由省院差官先行押解级返京,哈兰生在青州候旨待罪,不在话下。
再说云天彪在东京,闻省院官已回,听闻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身死之信,不胜震悼。当日入宫,奏明天子,备细诉知衷情。次日,徽宗于文德殿设朝,龙楼振鼓,凤阁鸣钟。殿下净鞭三下响,阶前文武两班齐。省院官奏道:“正一村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擅杀朝廷命官,哈兰生将军奉旨讨逆,今将本犯斩,候旨听罪。”徽宗听了,便唤户部、兵部尚书,呵斥道:“朕教尔等探查各处,本是要消弭盗患!盖因尔等所用非人,惹起事端,以致壮士一怒,目前流血!”唬得两部官员俯伏在地,那敢回言?徽宗道:“正犯既已伏法,其余诸人便不再追究。户、兵二部,严加管束,若再生事端,定严惩不贷。”当日命云天彪催督哈兰生回京,又降下恩旨,哈芸生三人级不再示众,送回青州安葬。
却说哈兰生在青州候旨听罪,不日云天彪信使来到,着哈兰生返京,克日随军伐辽。次日一早,驾上差官将哈芸生三人级送归青州安葬。哈兰生谢恩,命巧匠将哈芸生、沙志仁、冕以信三个级与尸身缝合,入土安葬,洒泪祭奠。便提兵望东京进,不日到京,会着云天彪等,共商伐辽事宜,按下慢表。
且说自陈希真父女归隐嵩山后,昔日猿臂寨旧部大多散往各地为官,独剩祝永清一人在京,每日大为惆怅,眠食减损。那日忽接得书信,乃是家兄祝万年寄来。祝永清拆开看后,心中甚喜,原来却是祝万年娶亲,请祝永清去。看官听说,那年祝万年落草猿臂寨时,曾对祝永清说起,其师栾廷芳做媒,将外甥女儿秦氏与祝万年对亲。后来栾廷芳虽带了妻房并秦氏上山,却因戎马倥偬、战事频仍,因此这桩婚事耽搁多年。栾廷芳离京赴武定府上任前,因要接眷属,忽想起这件事来,便转道兖州,见了祝万年,商议完此婚事。
当日祝永清接信,自然欢喜,便向上司告了假,带了桂花、薄荷、佛手、玫瑰四个丫环,并仆从数人,取路赴兖州来,不日早到。却见栾廷芳、苟桓、栾廷玉、真祥麟出城相迎,独不见哥哥祝万年,便问缘故。栾廷芳道:“你哥哥上月赴任,酒醉失足落马,闪肭了腿,如今行走不便,急叫你来,正有要事相商。”当时众人入了兖州,来到祝万年府上,果见腿上缠着白绢,拄着拐杖,在地上挪步。当下兄弟相见,如何不喜?众人坐定,祝永清对祝万年道:“哥哥怎如此不小心?”祝万年笑道:“别提了,往日喝酒骑马,也无甚事。不料那日师傅与我说了娶亲的事,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饮酒归来,不知那个天杀家的黄狗,冲出乱吠,坐下马受惊。我一时不小心,因此落马受伤。”栾廷芳道:“喜帖已往各处,我等近的先到了,你刘伯伯、范成龙并刘麒兄尚在路上。因云将军等在京整军备战,不便告假,因此未曾通知。”祝永清颔。
当时祝万年道:“如今我闪肭了腿,行动不便,正要劳烦兄弟一件事。”祝永清道:“哥哥但说无妨。”祝万年道:“你嫂嫂现在沂州景阳镇,本要派人接他过来成亲。但他说虽然自幼没了父母,但婚姻大事非同儿戏,礼数不可少,因此执意让我去接。我想你嫂嫂说的也在理,不可委屈了他,现一应物事俱已齐全,本待起行。只是如今我这个样子,无法成行,眼下婚期临近,若教别人去又不合情理。思来想去,只有兄弟去最合适。”祝永清道:“原来恁地,小弟自当效劳。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我祝氏一族本是枝繁叶茂,自那年遭梁山泊狂贼蹂躏,只剩得我与哥哥两个。那年小弟吃沈明逼迫紧急,欲要自尽,特修书与兄长,托以宗祠香火。后蒙泰山搭救,脱了劫难,又与卿姐结婚,终灭了梁山,报了冤仇,惜多年并无子嗣。如今哥哥大婚在即,祝家有后,乃是大喜事,小弟亦为哥哥高兴。”众人听了,无不感慨。当日祝万年吩咐酒筵接风,大家各谈衷曲,议定行程。
次日天明,祝永清盥洗一番,与大众同吃早饭。饭毕,栾廷芳便教祝永清换了吉服,带了仆从人等,并催妆冠帔花粉等物,抬了迎亲花轿。祝永清骑匹枣红马,一行送出兖州,望景阳镇去了。
看官,说到此际,须先得将那秦氏交代一番。原来那秦氏,本名万珠,小字文柔,因父母双亡,乔寓在舅母家。自幼聪敏异常,琴棋书画、品竹调弦、诗词翰墨,无不精妙,无有不晓。虽身世孤苦,却心气甚高,不乐交际,每日只在绣房内读书吟诗。栾廷芳本在泰安府为官,后罢职闲居,生活潦倒。那年随栾廷芳到了猿臂寨,年方十八岁,说来不信,那秦万珠生得美艳绝人,气质凡脱俗,神仙一般人物。陈丽卿、刘慧娘两个初见了,兀自赞叹。本是同住后院,因秦万珠爱好诗词曲调,与那两个性子合不来,便自处一室,不似陈丽卿、刘慧娘那般抛头露面。因此在山上居住经年,除却女眷,男子都不曾见其真容。后栾廷芳随陈希真破了兖州,授封新柳营防御使。及后收复新泰,陈希真升调河北,栾廷芳以都监遇缺即补,留在山东沂州景阳镇,家属亦随之迁去。陈希真攻打濮州时,移调旧属得力将弁,栾廷芳前去,却未带家属随行,因此一直在景阳镇居住。
回说祝永清等一路行程,迤逦到了沂州。看看景阳镇将近,早见刘麟亲自引兵来迎。同到营中,祝永清等一路风尘,先洗漱一番,刘麟设筵相待。席间,说起迎亲之事,刘麟便叫人去栾宅通报,祝永清止住道:“此事不劳兄长,家兄既将此事托我,须得亲自走一遭,方见诚意。且先把催妆之物送去,好教提前准备,待明日我再去。”便唤从人将催妆之物送到栾宅。刘麟见了,不觉叹口气。祝永清忙问何故,刘麟道:“今日见这妆奁之物,不由想起我那已故的娘子。那年迎亲时,因他是将门之女,我特地请高手匠人打了一对雌雄剑送他。不想那年梁山焚掠安乐村,竟失手死在乱军里,从此阴阳两隔。”祝永清安慰道:“兄长节哀,如今强梁已灭,二嫂若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当日席散,两个同床歇卧,谈论近来之事,至晚方睡。
次日一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祝永清早早起来,仔细盥洗了一番,换了吉服,引从人吹拉弹唱,一路到了栾宅。早有门子报入,栾夫人听得报说,忙去内宅寻秦万珠。众丫环都眉开眼笑,栾夫人笑道:“这下好了,如今徒儿变作外甥女婿,亲上加亲,你终身有靠了!”秦万珠道:“且慢,舅舅眼光谅必不错。只是甥女高堂不在,终身大事,须得亲自把关。何不邀他进花厅来叙谈,待我在屏后看他举止议论,有何才学,试他一试,便知端的。”栾夫人笑道:“这也使得。”便吩咐左右:“请新郎进来。”
当时祝永清进门,仆从引入正厅,叫稍等片刻。祝永清便立在厅内,左右厮看。秦万珠躲在屏风后,偷眼瞧看。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时又惊又喜,见那祝永清脸如傅粉、唇若丹砂,伏犀贯顶、猿臂熊腰,浑身上下如一块羊脂玉一般,端的一表人才。心中不免欢喜,当时想了一想,便转入后堂,研磨蘸笔,写了两句诗,唤过丫环,低低吩咐了几句,叫送过去。当时丫环把诗带到前厅,交与祝永清道:“小姐说自南北朝以来,盛行催妆诗。近世虽然流俗,然亦不可缺。因念公子鞍马劳顿,故先已写好上阙,只需补全下阙便可。”祝永清听了,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一床两好世间无,好女如何得好夫。”心内暗笑道:“我这嫂嫂倒是个有趣之人,看他卖弄文墨,有轻我之意。待我回他,教他心服。”便略一思索,从丫环手中借过笔来,蘸得墨浓,在那上联后面,挥毫写道:“高卷珠帘明点烛,试教菩萨看麻胡。”丫环接了,忙带入后堂。秦万珠看了,见那下联不唯平仄合韵,且那书法甚佳,只见笔气纵横、龙飞凤舞,恍如悬崖坠石、惊电移光,不由得人不喝彩,便叫收过去。自家转回内室,再行梳妆打扮。
当下栾夫人见了那字,喃喃道:“这不像万年的字,却似玉山的字。”心中疑惑,便径到前厅,见果是祝永清。祝永清见了师母,连忙下拜,栾夫人扶起道:“玉山如何到此,万年何在?”祝永清道:“不瞒师母说,我哥哥失足落马,闪肭了腿,行走不便。为了不耽误婚期,特托弟子前来接嫂嫂。”说罢,将栾廷芳的信将出,交与栾夫人。栾夫人看毕,方知端的,便道:“原来如此。还有七日便是婚期,既是这般,须得上路。因上月你师傅有信来,我这里已提前将铺房嫁妆打点完备,装了满满十箱子,只待起行了。”当下唤过管家道:“如今山东地界再无盗贼,行人往来无碍。可拨十辆太平车子,一车一箱,拨二十个精细庄客监押着车,随玉山前去。再与迎亲队伍送去彩缎,会同奏乐催妆。”管家领命,自去行事。栾夫人又笑对祝永清道:“女孩子出门一刻,打扮须得半日。玉山在此稍坐,待我入后堂教丫环服侍小姐,作起身。”祝永清应了。
当时栾夫人转入后堂,对秦万珠笑道:“认错人了,来的并非祝万年,乃是其同父异母兄弟祝永清。”秦万珠本已心许祝永清,听得舅母如此说,不由心凉了半截,低头不语。栾夫人见了,只道他羞,便将祝万年受伤,故派祝永清来接的事说了,又笑道:“不要看这祝永清一表人才,他哥哥祝万年虽长他九岁,与他相比却也不差哩。”便唤养娘服侍秦万珠换了新衣,耳边垂了明月珰,穿戴凤帔霞冠。当时捣腾了半日,梳妆完毕。管家转来,说起彩锻已送,一切打点停当。栾夫人便教管家留下看家,自与养娘并数个贴身丫环,扶秦万珠出门。
当时来到前厅,祝永清忙起身相迎,笑脸盈盈。看秦万珠时,花冠垂下青纱罩蒙着脸,七尺修长身材,系一条湖色百折罗裙,上面盖着一件猩红湖绉袄子,窄窄袖儿,露出雪藕也似的手腕,却并不戴钏儿。肩上村着盘金打子菊花瓣云肩,脑后盘着两枝燕尾,真个是退光漆般的乌亮。祝永清见了,暗暗喝彩道:“往日只听哥哥说这秦氏甚是贤德,今日见这般身段装束,较之卿姐亦不遑多让了。”那秦万珠双眼在青纱罩内也不住地睃祝永清,见其上前作揖,便深深道个万福。当时众女眷围成簸箕掌、栳栲圈,众星捧月一般,簇着秦万珠前行。出了大堂,八抬大轿早已在厅前等候,丫环扶着秦万珠上轿。众轿夫不肯起身,嚷嚷着要喜钱,栾夫人笑道:“这叫‘起担子’,断然少不得。”便叫管家赏众轿夫喜钱,大众称谢,方才起轿。栾夫人又叮嘱管家小心在意,便上了自家暖轿。仆从人等随后,跟着祝永清并两轿,出了栾宅,都望镇外来。
比及行到景阳营,刘麟早已引着兵弁等候。与祝永清接着,同出景阳镇来。祝永清一路寻思那秦氏,便教刘麟在前,自随栾夫人等在后。于路与栾夫人闲聊,说起秦万珠,便道:“昔日弟子只听哥哥说起嫂嫂甚是贤德,却并不曾见,尚不知嫂嫂名讳?”栾夫人道:“说来也巧,正与你生母相同,都是‘万珠’二字。”祝永清又问道:“嫂嫂敢是晓得诗词曲赋?”栾夫人笑道:“何止晓得,你这嫂嫂,虽然孤苦,我与你师傅从小当做亲生女儿对待。因他酷爱诗书文墨,家中虽然清贫,兀自请老师教他。那年我与你师傅去见你栾师伯,在青州遇到那李格非之女李清照。你嫂嫂与他对句,那李清照兀自盘不倒他。若论其才情,女流之中,无人及得,便是须眉男子也都服他。实话与你说了罢,当年你师傅本要将他许与你的,后闻你娶了陈小姐,方才作罢。”祝永清听了,暗暗点头。
且说大众西行,走的尽是平津大路,沿途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行了三四日,到了邹县地界,看看距兖州城已是不远。那日祝永清等行到一处所在,只见前面一座山峰。那祝永清本贯东京仪封人氏,并不识得,刘麟指着道:“此是峄山,孔夫子有言‘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所谓东山,便是此山。”祝永清听了,来了兴致,缓辔上前,细细看那山。只见雄似泰山、奇如黄山、险类华山,果然与别处不同,不禁啧啧称奇。刘麟道:“今日天晚,不如就在左近寻户人家歇脚。明日早些行,一日便可到兖州。”祝永清颔。
当时重复启行,行了数里,不见人家。此时已是五月初旬天气,子末五初时分。祝永清见天色已晚,心中不免焦躁。正没理会处,只见刘麟把手指着路旁道:“那边树影里隐约有灯火光,必是人家。”祝永清心喜,便引众人转入林中看时,果是一所庄院,门悬着两碗红灯。虽不甚大,却也雅致。当时祝永清、刘麟都跳下马,去敲院门。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门内现出一个人来。不因遇着这个人,有分较:梁园惜变瓦砾地,富豪惨做离乡人。毕竟不知那开门的是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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