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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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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社成立起来后棘手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打几孔新窑,把农业社的牲畜收拢起来。大家入社把各家的骡马都牵送下来,吴根才后院的窑圈里圈不下那么多骡马牛驴,就分开散养在好几家的窑圈里,这不行。没有统一的窑圈和专人喂养,牲畜就会出问题。眼看就要开冻了,一开冻春耕就要开始。拉犁拽耙的春耕全靠骡马,这时候不把骡马喂养好,春耕咋弄。还有那些大件的犁呀耙呀的交上来没地方存放,就都堆放在场子上,风耗日晒的也不是办法。于是吴根才李丁民两位社长一商量,决定在官窑这片场子对面再开一片场子,再洗一片崖面出来,然后打几孔窑,用来当库房,当喂养牲畜的窑圈。

说干就干,吴根才把挂在皂角树上的老铁钟“当当当”地敲响。入社后,这钟声不仅仅只是召集开会时才响上一回。现在它是一天响三回。上一晌工,它就要响一回。一天上三晌工,它自然就要敲三回。入社后生产方式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是单干,各家安排各家的庄稼活,个人想咋干就咋干,想干不想干全由个人。现在入社了集体了就由不得个人了,就要由社长统一安排农活,每天上工有人统一记工分,记不下工分,年底就分不下粮食,分不下钱,不管是啥年头没粮没钱,人就没法活。所以人们把工分都看得挺重,只要一听到上工的钟响了,就都跑下来领工。当然是社长给大家伙派工。

上工的钟声响了,社员们都聚到皂角树下,吴根才就开始一拨一拨地派工。现在还不到农忙季节,一路活好派,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活分派下去了:“男人们背镢头担篓下来打窑,女人们背锄到河滩锄麦。”男女社员们就纷纷地干自己的活去了。

平出场子,洗出崖面,开挖窑门之前吴根才从上房院背出来一张方桌,在上面插了黑香,点上红蜡,摆了四样供品,然后就带着所有开窑的男劳力一起跪拜下去。对山上的山民来说开挖窑舍是一件很隆重的大事,就和山下的农民起房盖厦立柱上梁一样的重要。开挖窑门之前祭神拜地是万万不能少的,这不是迷信,这是风俗。迷信不可信,风俗却不可省略掉。不信说个例子,早几年上马坡一户人家打窑,在开挖窑门之前没有安照老先人定下的风俗行事,没有插香点蜡摆放供品,没有心悦诚服地祭神拜地,结果窑深进去不到一丈,就冒顶蹋窑咧,打窑进去的五个人一个也没有出来。这样的事例卧马沟随便谁都能说出来一串。所以吗,在开挖窑门之前这个祭神拜地的仪式不能少。给农业社集体开窑,这个仪式就更不能少,因为这关乎的不再是一家一户的兴衰安危,这关乎着的可是卧马沟全村人的安与危,兴与衰,吴根才做为一社之长更是不能马虎。

耀先夹裹在人堆里也深深地跪拜下去,爬跪在地的耀先就怦怦地心跳起来,后悔自己不懂乡里风俗,在崖口上挖偏窑时不但没有祭神拜地,而且还让月儿帮着一起在里面提镢抓锨开窑挖土,真是好险呀。原来开窑还忌讳女人,幸亏在崖口上没有出事,不然也就成了人们要举的例子了。

带着人们跪拜过之后,吴根才展起腰对着洗净的崖面猛喊一声:开窑!就是这样,祭拜完神仙土地之后,就要把人的豪气拿出来,这也是有讲究的。随着吴根才的高声吼叫,人们向洗净的崖面跑过去,每人先用手里的家伙在划好的窑门线里戳一下,算是向神仙土地打了招呼。接下来就正式开窑。吴根才把二十来个精壮的劳力分拨开,分成三组,每组七八个人。他自己带一组,李丁民带一组,李中原带一组,这样即不窝工,又有比赛的劲头。

耀先和虎林分在李丁民组里。挖窑,这是一项十分苦重的活计,开一孔窑有几百上千方的土要靠肩上的担子往外担,是很要下一番力气的。挖窑其实也有一个轻巧活,就是抡镢放土的活是个轻巧活。一个人抡镢供得上十个人担土,但那也是个技术活,拱顶收边,一般人掌握不好。耀先有这项技术,他独自一人在崖口上开挖过一孔窑,窑顶的圆拱他收砍的很漂亮,两边均匀对称像是上过模子一样,后窑的山墙就更不用说。但提镢放土的活轮不上他,那是李丁民的活,他只配担土。虎林也是开窑的把式,但因为入社时的表现让人们对他有了看法,他本人入社前后也是判若两人,完全变了样。入社前单干,他是一等一的庄稼好手,入社后他却成了挑肥捡瘦偷奸耍滑的一个人,放土的镢把子肯定交不到他手上。

李丁民在窑门上放下来第一批土,耀先立马上去就往篓子里装。入社后无论什么活,耀先总是抢着干,从不躲不避,身上只有十分力,却恨不得使出十二分力来。耀先送完一担土过来,虎林的第一担土还没有担起来。耀先担上第二担土,虎林担上第一担土,两个人一起向场子边的沟口走去,在这短短的十几丈远的道儿上,虎林就给耀先说了一大串话,他当然是压着嗓门低低的说的,这话也只能说给耀先听,他溜着眼悄声说:“拴娃,悠着点。又不是给自己干,省着点力气。你瞅瞅别人,谁筐篓里的土都没有你筐篓里的土装得满。”真的,不看别人,只看一下他俩担子里的土,耀先就吃了一惊,自己先后两个筐篓里都满满的再装不下一锨土,而虎林筐篓里却浅浅的只装了半筐土,再扭脸看一下旁人,虽没有虎林那么少,却绝都没有自己这样多。

倒完土,二次回到窑门口,耀先没有听虎林好心善意的劝告,也没有学别人的样子,他还是把自己的两个筐篓装的满满当当的,这样担在肩上虽然沉,但心里感到实在。力气是个啥,歇一阵,就又来了,用不完。耀先宁可自己苦些累些,也不让旁人说自己的闲话,他知道自己是个啥身份,他和人家虎林不能比,他受不了别人的话,同样一句话放在虎林身上不是个事,一但放到他身上就成了问题。

整整一晌午,耀先都没有停下肩上的担子,就是在吴根才吆喝着歇息抽烟,所在的人都搁下担子,坐在沟口的树荫下相互借着火点起旱烟的时候,他也没有停下来,还是一担一担地往沟口里担土。因为他不抽烟,别人歇下是为了过过烟瘾,他歇下就尴尴尬尬的手里没抓的,还不及慢慢地担土呢。李丁民劝了几句也没有劝下,就由着他去了。人们也都习惯了。虎林滚躺在阳坡日头暖的草地上,看着水洗过一样蓝蓝的天空,嘴里却说起嘲讽耀先的怪话:“真有和自己过不去的人,真真憨。”

月儿背着锄领着新生到了河滩麦地,抬脸第一眼看到却是站在女人堆里的黑脸郭安屯。月儿吓了一跳,入社后领着女人们干活的一直是副社长李丁民,今天怎么就换了人了,怎么偏偏就换成个他。月儿不知道在卧马沟李丁民是最好的开窑把式,今天农业社要新开几孔窑,吴根才就把李丁民叫过去开窑去了,就把郭安屯打过来。一群女人干活,总得有一个领头的人,碗里投黄豆郭安屯虽没有选上社长副社长,但他还是民兵队长,又是党员,也还算是村干部,吴根才把他派过来领工了。

女人们在地脚头站成一堆,还没有开始干活锄地,河渠上还不断有人背着锄往过走。一入社就和原来单干时不一样了,单干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到了地里闷下头二话不说就往地垄里钻,自己的庄稼,自己的地,自己不钻靠谁哩。入社就不一样了,地是集体的地,庄稼是集体的庄稼,打下粮食也是集体的,到了自己跟前能有多少。活是大家干,馍是大家吃,人不到齐,谁也不肯多干。先来的等,后来的靠,站在地脚头半晌开不了工。要是李丁民领工早把这一群女人赶到麦垄里去了。郭安屯不急,他想和女人们逗嘴说几句笑话,看见月儿从河渠上过来,他的心就动了一下,那年腊月二十九在崖口上虽没有得了手,却也把月儿脱剥了个赤条精光,在炕上揉搓了一阵。雪蛋儿一样精光的月儿滚在炕上的那个燎劲,至今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想象出来,尤其是她那个地方,真的和别的女人长的不一样。他有过几个女人,几个女人那里都是一团杂杂乱乱的黑毛,月儿那里却……从那以后,他只要一见到月儿,就不由地想起那扣人心弦撩人心火的一幕。也是从那以后他见了月儿,是即恨又爱,爱月儿的美艳,恨月儿的固执。他觉得月儿是一个有福不享,专找罪受的想不开的憨女人,像她这样身份背景的女人,只要肯把裤子抹下来,受的罪就少多了。可她不肯……郭安屯这样想的时候月儿就走近了,别的女人不管长的好看不好看,走到跟前都扬起一张笑脸让他看,唯独这个月儿越是到了跟前越是把脸藏躲的紧。郭安屯抬起眼却看不到月儿花一样艳丽的白脸蛋,心里极大的不畅快,就找起了月儿的麻烦,他指着跟在月儿身后的新生冷着脸说:“咱是来上工锄地来咧,还是看娃来咧,要是看娃回家看去。”

月儿白净的脸上挨了巴掌一样感到一阵阵的烧烫,她偷眼朝女人堆里看一下,差不多有一大半女人身边是引着孩子的,有的女人还引的不止一个。改改身边也引着她的小女儿杏花,那时候没有好的节育办法,也没有节育的观念,谁家的女人不是一个挨一个的往出生呀。山里娃皮实听话,引下来往地脚头一撂就都耍去了,用不上大人们多操心,大人们在庄稼地里该咋干就咋干。李丁民领工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拿孩子说过事,郭安屯头一回领工就挑出一个毛病,把带孩子的女人都说的灰头土脸的。这时候彩兰引着她的小儿子互助也从河渠上过来,大大咧咧的改改就没深没浅地说:“看,你媳妇不是也把娃引来了吗,你也就不要唬着脸说人咧,都还不是个这。”

郭安屯气恼恼地翻瞪了改改一眼,没好气地说:“好啦好啦,开始干活锄地,半晌时间都让磨蹭过去了。”

女人们把引来的娃子们在地脚头安顿好,就都提着锄进了麦垄。改改特意把小女儿杏花领到月儿的新生跟前,对月儿说:“月儿,咱这两娃能耍到一起,把他俩搁一堆。”

月儿很感激改改刚才说的话堵了郭安屯的嘴,不然不知道他还要再说出些啥。月儿朝改改笑笑,就让新生牵往小杏花的手,再细心地叮嘱说:“新生和杏花妹妹在地脚头好好地耍,不敢淘气。”两个还不甚晓事的孩子就听话地牵起手朝地脚头的一堆细茸茸的青草里跑去,别的一群大一些的孩子就在干河滩里摆起石头城。

这是一片三十亩的麦地,二十几个女人一字儿排开,一人一耧,一耧三垄。女人们一边锄着地,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琐碎闲话。现在是雨水过去,惊蛰未到,地里的麦子还没有起身,这时候麦子好锄,要是等麦子拔节长起来,锄就不好下去了。那时候麦地里再长了草就只有用手去拔。

月儿一心一意锄着地,她不说一句闲话,也不用心去听旁人说下的闲话,她的心思全在麦垄里,生怕不小心锄刃儿伤了麦苗,生怕锄过的地里再留下杂草。月儿跟着耀先种庄稼单干了好几年,现在也是一把做庄稼的好手,只要不是太费力气的农活,她都能拿得起。她锄过去的地细密透实,一锄挨着一锄,即伤不着麦苗,也留不下杂草。一字儿排开的二十多个女人,谁都没有月儿锄的精细。

因为女人都爱说闲话,闲话说的热烈了就忘了手里的锄头片子了,别人往前走一步,说闲话的女人也跟着往前走,这就有了埋锄漏锄,或是还有不小心把麦苗锄断的。

郭安屯往前锄了一截,就搁下锄头,扭过身横斜着往过走,在女人们锄过的麦地里检查起来。他是领工的干部,有这样的责任,更有这样的权力。其实他回过身来是为了专门挑月儿的毛病的,这是他第一次领着女人们干活,第一次一群女人当中就他一个男人,这就让他有了想象的余地和空间,想啥哩?月儿那张白粉粉俊俏的脸蛋早就在他的麦垄里活泼泼地跳动开了,白粉粉俊俏的脸蛋不一阵就在他眼前变化成赤条精光的一团,就变成没有杂乱黑毛的那个隐蔽诱人的所在……他就觉得口干舌躁,就觉得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勃勃地硬起来。实际上月儿离他老远,中间隔着十几个女人,但是他憋耐不往了,他想过去和月儿说上几句话,再探探她的底。也许就会有个好事情出现,当年也不是一次就把马桂花弄上手的。

郭安屯横斜着在女人们锄过的麦地里往过走,在还没有挑到月儿跟前时,先吼吼叫叫地挑了两个别的女人,一个是虎林的媳妇引菊,一个是吴换朝的女人好燕。他把两个女人叫回来,指着麦垄里的埋锄漏锄和留在垄里没有锄倒的杂草,把两个女人狠劲地批说一通。两个女人小心翼翼地再不敢说话闲了。郭安屯用这两个女人给自己打了个掩护,就一步一步向月儿锄过的麦垄走来。

在别人锄过去的麦垄里或多或少能找出几处毛病,但是要想在月儿锄过的麦垄里挑出毛病就不那么容易。郭安屯顺着月儿锄的麦垄往前走,走了好长一截也没有从中挑捡出什么毛病,他干了半辈子庄稼活还没有看见谁能把地锄的这么精细,但他过来不是表扬她的,他是专门过来挑毛病的。郭安屯吼叫起来了,他根本在月儿锄过的麦垄里没有找到毛病,但他还是扳着黑脸吼叫起来,他凭借的不是公理,不是道德良心,他是借用手里的一点权力在有意刁难月儿。

郭安屯开始在女人的尻子后头查找起问题,月儿的心就高高地提悬起来,尽管对自己锄过的地有十二个放心,但她还是感到害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那个黑脸家伙是领工的干部,还不是说啥就是啥。今天走进地头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来的那一串淫邪的目光,月儿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当郭安屯喊叫着批说过那两个女人,走到她的麦垄里后,月儿心慌腿软的几乎就站不住了。“这是哪个锄过的地?有这样锄地的吗?过来。”果然郭安屯在后面吼叫起来。月儿脸上桃花一样的粉色风吹似的一下就没有了,月儿的脸变的乍白乍白,失了血一样。“这是谁锄的?过来,过来看看自己锄过的地。”郭安屯又恶声地吼叫一声,月儿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回头向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走去。月儿走的有些东倒西歪,好一阵走不过去。郭安屯圪蹴在麦垄里看着连路都走不直的月儿,偷偷地在心里笑了。

月儿往过走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片荒芜。但是到了郭安屯跟前,看着自己精心锄过的麦垄细细密密松松软软没有一根杂草,就恢复了理智,就警惕起来。郭安屯圪蹴在麦垄里用手示意让过来的月儿也蹴下,月儿直挺着柔弱的身子,没有动,这一阵她已经不害怕了,自己没有做下错事理不亏,为什么要害怕,那年腊月二十九自己一个人都把他斗败了,现在麦地有这么多姐妹,还怕他不成。见月儿不肯往下蹴,郭安屯只好也站起来,他抬眼看一下前面那一排溜锄地的女人,离这里老远,在这里说些啥她们根本不会听到,于是他就讪讪地笑起来,那常让月儿感到阴森恐怖的黑脸上竟也有了一层巴结讨好的意思,他悄声地又是大言不惭地说:“月儿,我知道,你这几年日子过的不顺当,吃了不少苦。你要是肯跟我好,保证不让你再受苦,保证再没有人敢随意欺负你。”

“做你的梦去吧。”月儿竟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真不容易,不知道她一下从哪里来了这么大的勇气。月儿说完扭转身就走了。

被凉凉地晾在麦垄里的郭安屯呸了一声,接着还狠狠地骂出声:“不识抬举的狗地主,咱走着瞧,总有你说软话的一天。”

真是人多力量大,耀先在崖口上打一孔偏窑磨蹭了差不多两年,而农业社在新场子上开几孔新窑只用了二十几天,真是不能比。新窑开出来,把已属于农业社集体的三十多头牲畜立即就赶进去。三十多头牲畜占了三孔窑,长腿的骡马占一孔,慢腿的黄牛占一孔,剩下的一孔毛驴占了。牲畜赶进窑圈,就得派进去饲养员,三十多头牲畜得有人喂养。在选派饲养员的问题上还费了一番争执,钻在窑圈里伺弄牲口,当然要比一天三晌钻在庄稼地里背日头轻巧舒服。钻在窑圈里风不吹雨不淋日不晒,伏天不热,冬天不冷;在庄稼地里就不是这样的滋味,担呀挑呀锄呀,再红的日头,再冷的天也得在地里干;在窑圈里当饲养员做的是长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落工,不管刮风下雨逢年过节,天天都有工分;在地里干活就不是这样,一旦有天雨打扰就记不下工分。现在是农业社,人人都是靠工分吃饭,靠工分养家,大家都把工分看的很重。所以人人都睁圆眼珠子盯着饲养员这个位置。对个人来讲饲养员是个好差事,但对农业社集体来说就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小事。初创时期的农业社有啥?除了外面的一片土地,就是这窑圈里的一群骡马。这窑里的三十多头骡马牛驴是卧马沟农业社集体的全部家当,全卧马沟三十几户近二百口人就指望它们干活哩,就指望它们吃饭哩。家家户户都喂养过牲口,人人都知道喂养牲口是个良心活,牲口不会说话,饥了饱了它都不会说。郭安屯入社牵来的黄牛咋就瘦成一把干柴了,虎林的大犍牛咋就浇了油似的浑身油光光的直闪亮,不是有一句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就是这道理,虎林不管是伏夏寒冬,夜夜都要起来给犍牛添三次草料;郭安屯就没有这个耐心,有时候他滚在偏坡马桂花的炕上整夜整夜的不回家,连家里的媳妇都顾不下,那还能顾的上窑圈里的牛马。所以说农业社集体一定要选派一个老实可靠认真负责的人来当饲养员。

郭安屯想让他哥郭满屯当饲养员,他说他哥身体不好,身上常害病,干不了地里的庄稼活。显然他的理由不能让人接受,身体不好就熬不了夜,熬不了夜咋能伺弄得了牲口,骡马吃的就是夜草;李丁民想让虎林当饲养员,理由不用说大家都知道,虎林是个好庄稼把式,他把自己的大犍牛喂养的那么肥壮,到地里套犁拉耙一个顶几个。但是,入社后虎林的表现实在让人不放心,现在的虎林和原来单干时的虎林简直就不是一个人,现在的虎林偷奸耍滑到了让人不能忍受的程度,怎么敢把农业社的全部家当交给这种人;吴根才看中的却是耀先,他觉得耀先才是一个老实勤快的人,担起担子就不知道歇了,筐篓里每次都装的骨堆冒尖,嘴上还没有多少话,见谁都是一张真诚的笑脸,但是他地主儿子的身份也不能让人放心,怎么能把农业社集体的整个家当交到地主儿子的手上,万一出个啥事谁承担得起。

三个主要干部争争吵吵说不到一起,最后定下个吴换朝。吴换朝就吴换朝吧,吴换朝在卧马沟从来就是个引不起争议的中性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是个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的人。把农业社的骡马交给他,大家都放心。

为了照顾常年害病的郭满屯,也是为了给郭安屯一点面子,吴根才让郭满屯当了保管员。保管是可以半脱产的,并且还有相当的权力,郭安屯当然心里是高兴满意的。

耀先心里也是十二分的高兴,入社时间不长,自己就受到乡亲们广泛一致的认可,尤其是在选饲养员的时候自己的名字还让社长亲口说出来,虽然最后并没有当上饲养员,这也足以让他高兴一阵子了。自己是被管制教育的地主的儿子,社长却还想着要把农业社的几十头牲口交到自己手上,这就是对自己的信任和鼓励。地主的儿子能和贫下中农融到一起被贫下中农所接纳,他已经感到万分满足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耀先决心要用更加诚实的劳动来换取贫下中农的承认。

新窑打好,把牲口赶进去,把饲养员保管员的事情定下来,紧张繁忙的春耕就开始了。

在扎犁开耕之前,地里要施一遍粪肥,往地里担送窑圈里出出来的粪肥,可能就是全年最苦重的活计。卧马沟地处中条山深处,到处都是沟沟坎坎,出门就是坡,没有车辆,就是有也派不上用场,村里村外根本就没有平平展展的车道,有的尽是弯弯曲曲的山道。村里的人尿马粪要往地里送,全靠一条扁担。

上工的钟声响过,男人们一条扁担两个筐篓开始往地里担圈粪。耀先是个实诚人,他的两个筐篓比别人的大,装粪的时候装的又满,一干起来他就不知道歇脚了。别人来来回回地在树荫下歇歇担,抽一锅旱烟,或是躲进窑里喝口水,说一阵闲话,反正一天三晌熬到天黑记下工分就算数,中间能歇就歇,给集体干,又不是给自己干,不值得那么破命。虎林背过人劝说过耀先好几回,他们之间毕竟是有过不少交往,不然虎林才不会悄悄地劝他呢,旁人为啥不劝,交情不到麻。耀先不敢听虎林的劝告,他们的身份不一样,处世的方法也就不一样。耀先一心想让大家说好,一心想让大家接纳,真的是破了命地干。他一天担到地里去的粪肥都快比虎林多一半了,而虎林却要比耀先壮实的多,力气也大的多。

干一天苦重的活,回到崖口上耀先就身乏体倦的再抬不起步。月儿也是干了一天农活,两个人回到崖口上的窑里又忙乎起晚饭,月儿淘米洗菜,耀先就坐在锅灶旮旯的草片子上拉响风箱,新生依在爸爸怀里也帮着往锅灶门里添柴禾。在拉风箱烧火的时候耀先困乏的打起盹。月儿心疼了,在地里干活时她就听好多女人说耀先干起活就不要命了,月儿掀开桐木锅盖,一边往里面下米,一边轻轻软软地劝耀先说:“干活的时候悠着点,咱不比别人少干就行了,别给自己累出来病,伤了身体。”

月儿的关心体贴,让耀先又振奋起来,他把磕磕碰碰总想往一起粘合的眼皮努力睁开,看着月儿生动美丽的脸庞,高兴地说:“月儿你还不知道吧,前几天社里挑选饲养员的时候,社长还想让我当饲养员来着。”

看着耀先疲倦的脸上有了欣喜的笑容,月儿心里也高兴。耀先削瘦的脸上能现出这样的笑容真是不容易,这是从心底里流溢出来的笑。于是月儿也抿住红润的嘴唇莞莞尔尔地笑了,笑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耀先看着月儿生动妩媚的笑脸,仿佛喝了那酒窝里的两杯美酒真的迷醉了。就连三岁大点的新生都指着妈妈嘴角上显露出来的两个深酒窝嘻嘻笑着说:“妈妈脸上的酒窝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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