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车山（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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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部的通讯显然要通畅快捷许多，平房里稻草着火一事是保卫部一位姓杜的副主任向刘光远报告的。老刘知道情况后并没有马上就找邓伟庆问话，既然人没事，平房里又没什么损失的，那就明天再说吧，同时也可以看看邓伟庆今晚是怎么对付的。倒是保卫部同意的医院方面通报的关于张馨兰被蛇咬伤需留院观察一事，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从职责范围说，人归保卫部看管，只要他们同意就行。但每碰上事情，总是决定后再告知，有时事情都过去几天了才说一下。开会时都在讲要“政治挂帅”，可一到具体事情就给忘了。上月各部门报革委会的关于“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继续深入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评《水浒》运动的总结报告”中，刘光远就特别注意保卫部的材料，里面还是有“在无产阶级工人宣传队的指导下，不忘阶级斗争，动群众，深入开展各项革命运动，取得一系列的成绩”的字样。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现在又提出“安定团结”，刘光远也感到有些懵懂。根据多年的运动经验，工宣队将步“支左”的后尘，逐渐隐退出舞台已没什么悬念。但，无产阶级工人宣传队，和“支左”又有些不同，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宣传阵地不可能随便丢弃，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如果这个判断对头，那么自己是否也要跟着做些调整，看一看再做打算？路线斗争，难就难在“路线”呐！
一直来厂区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运动运动，工宣队锣鼓喧天，不是群众誓师就是揭批判；保卫部站岗巡逻，不是维持秩序就是保卫厂区无事。”可见，保卫部只想“平安无事”，就怕有事要他们担责检讨。过去，刘光远也曾笑过他们，“一有风吹草动，就去工宣队部”。按上级机关指示，现在准备合并成立“政治保卫部”，自己还兼这个主任，但还只是个形式，还是一如既往的各唱各的调，从工作的请示汇报中，就看出还是老样子。虽然他已经觉得有必要进行调整，可一个转身，又想再维持它一段时间的现状也好，可以看看一些人和事。唔，这还是路海生给他的建议呢。既然姓杜的和医院的刘伟平都觉得这样做没事，没有觉得不妥，自己是革委会的常务副主任，又是一名无限忠诚的光荣的转业干部，难道还不如他们的思想觉悟？刘光远不由地扬了扬嘴角，心想路海生就是有水平，还有那个在海川接替路海生的祝建军也不简单。为何自己到了正营就怎么也上不去，看来能力水平的差距还是明摆着的！
至于那个不甚看好甚至有点讨厌的邓伟庆，没有他刘光远，就凭他这点能耐和他母亲的家庭成分，早就被扫出工人阶级队伍，去西化农场挑大粪种地了。不过这小子也够狠，几次揭批亲舅舅，多次表示要和封建反动亲戚一刀两断，彻底决裂。为表决心，他连自己母亲压箱底的银手镯、玉镯、戒指等几件嫁妆都拿来上交了。不过，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揭自己的外公外婆时，这小子的表现还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下跪求饶起来，原因么，说是老人年纪大了，牙齿都全没了，想反攻倒算也没了这个力气。见他有些愣葱，刘光远告诉他，只要老老实实努力改造世界观，积极参加各项政治运动，多多学习“两报一刊”，坚持走无产阶级领导的社会主义的阳光大道，就不会去揪批他外公外婆。邓伟庆一听这话，又是二话不说地跪了下来就给老刘“咚咚”地磕起了响头，还举起握紧拳头的右手，像宣誓一样说什么“永远跟随刘主任干革命工作，绝不当叛徒！”邓伟庆说这话时，着实被刘光远训了一顿，差点就要送他到劳动班去改造思想！在场的政工组长插了一句：“按我的理解，说他错好像也没什么错。每次开会，我们不都是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安排的吗？革委会有好几个副主任，你是主持工作，又直接管我们，我们肯定是听你的。否则，步调不一致，怎么干好革命工作？”既然政工组长替他解围，老刘顺水推舟，将邓伟庆安排给了政工组，要他在那里好好锻炼，提高觉悟。同时老刘还给邓伟庆和在场的说了狠话，绝不允许再说跟着他老刘做什么之类的胡话，否则就别怪他老刘不近人情。这次让他临时负责一下政工组，据说是家也不回，就吃住在办公室了。
心底里，老刘是想工宣队有所作为，在整个运动浪潮中，能为西化作出贡献那才叫有意义呐！毕竟社会主义依靠的是工人阶级的领导，作为工人阶级自己的宣传队，如果都没有什么作为，自然就会被同样是工人阶级的兄弟部门看轻。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往往就是隐藏在看似“没什么”的日常琐事杂事之中。既然邓伟庆他们现了些什么，就让他们深入挖掘一下，自己不宜过早去过问。照此想来，都在自己的脑子里，自然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不如去刘伟平家杀它两局车马炮再说了。
刘光远是部队转业干部，刘伟平是地道的大学科班出身，一开始老刘觉得小刘不过是一介书生，没经过什么社会锻炼，不怎么看好他。当时响应“大力展农村医疗事业”号召的时候，刘伟平和妻子赵晓瑛一同被下放到江川县最偏远的车山公社。这个公社距离县城邻山镇大约七十多华里，从邻山出前往车山，一路山道漫漫，全靠两腿步行。自古车山一条道，不是弯来便是坡。刘伟平肩挑行李，赵晓瑛背着背包和帆布挎包，早上六点从邻山出，顺着山道前行，直到傍晚六点多钟才到车山公社医院。除了连绵不断峰峦叠嶂的群山连接着天边，这里几乎与世隔绝。跟外部联系仅靠公社和邮政所的一部手摇电话机，如情况紧急则用电报，不过一个字要收七分钱。平常的书信往来，到县城邻山是三四天一来回，到西州正常要一周时间，大概率是在十天左右。公社医院和公社一道都在一座类似祠堂的叫薛宅的大房子里，左侧两间厢房画着红十字牌子的是医院，其余的都是公社办公和吃喝拉撒的地方。其实薛宅并不大，大门进来中间是个天井，左右两边是单层的厢房，中间两层正房，全木结构，之前是一户薛姓地主的房子。解放前夕，薛家逃离车山，薛宅被没收充公成了车山乡政府所在，现在是换了个“车山人民公社”的牌子。生活在大山里的车山人终年累月靠山吃山，生病头痛也是上山找的药。这也难怪，虽说挂着“车山公社医院”的牌子，有两名人员在看着，实际也就是个空壳子，柜子里除了几卷有些黄的药棉和纱布外，还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两名医院人员是一对夫妻，男的原是村上开药铺的，是公社主任的侄子，平常都在自己的铺子替人看病卖药，有事才到公社医院来转一下。今天接到通知，说是来了两个正式的医生到公社医院工作，需要接待新来的医生落脚，他们才在吃过午饭之后跟着来叫他们的公社文书小红一起到了医院，三人一起打扫卫生，又将另外一间病房清理出来，除了一张单人病床外，不知道小红从哪里找到一张单人床搬了过来，就当是刘伟平夫妇的宿舍。料理停当，一帮人等到天快黑了，才见着疲惫不堪的刘伟平赵晓瑛两位医生。当晚，公社食堂准备了一个猪头，一只鹅，两只鸡，还有一小篓的泥鳅，满满的两桌人，排上号的公社领导和排不上号的工作人员及家属齐聚在天井，一起共同为刘伟平赵晓瑛两位医生接风洗尘。从这一天起，刘伟平夫妇在江川一呆就是两个年头。
在车山，他们走遍了公社下属的七个生产大队，把公社文书小红和另外三个中学毕业回乡务农的知青培养成第一批货真价实的赤脚医生。又通过在西州二医的舒力伟，想办法买上一些常用的应急的药品，像蚂蚁搬家似的补充进来，加上原先自己随身带的一些，虽然简陋甚至寒酸，但至少有个样子了。赵晓瑛更是夜以继日地学中医学针灸，什么儿科妇科五官科都看。在小红的帮助下，夫妻俩还上门到一农户家，抢救难产的产妇，最终双胞胎母子三人平安，感动了整个公社！经公社领导同意，小红写了一篇简短的通讯，自己在广播室里广播了起来。没过多久，县广播站派人到车山，要了小红的广播稿，又到产妇家中作实地的探访，还跟着刘伟平到生产队田间地头看他如何给农民巡诊，又在简陋的医院里，看赵晓瑛如何给病患做详细登记，每个生产大队一个本子，墙上整齐地挂着七本。一周后县广播站通讯员才回去，写了一篇比小红那篇广播稿要长了许多也生动了许多的通讯报道在全县播出，后来这篇通讯又以《田间地头，广阔天地;小小药箱，大有作为》为题上了《西州日报》。一时，刘伟平夫妇的事迹很快传遍西州。县里也开始关心起了车山公社医院，经常电话指示公社，要公社革领小组关心爱护保护人民身体健康的医护工作者。每次电话后，公社主任更是以满腔的热情，鞍前马后地关心他们，一会儿觉得灯泡瓦数不够亮，一会儿觉得房间的纱布窗帘太旧了，还准备要把右侧的厢房也要腾出来给医院做外科手术室，又当着刘伟平医生的面狠狠地批评了他的侄儿，要他好好地向刘医生赵医生学习，掌握真本领，为人民服务。
刘伟平对领导每一次的关心总是表示感谢，不管领导有没有问他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他都会顺带提出希望公社能同意补充一些常用药品和医用耗材，从各生产大队选拔几名做事认真的知青到公社医院帮忙工作，他和赵医生就可以随时给予他们指导了。而每当这时，领导也总是点着头答复说：“嗯，下次开会时，公社革委会是要好好研究一下。”至于何时给出结果，也总是在下一次。次数一多，刘伟平和赵晓瑛也就不再提起，而公社主任到医院关心他们的次数也因为工作繁忙而日渐减少，尽管都在一个院子里。刘伟平还是照常每天背着小药箱忙着走村进户的，有时夫妻俩还跟着一些社员进山学习采药。
生活虽然贫困，但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一天早上，刘伟平背着药箱正要出门，既是公社文书又是医院助手的小文，笑眯眯地走进医院对刘伟平和赵晓瑛说：“县里来电话讲，好像是县领导要来咱们医院检查指导工作了。”赵晓瑛说：“要走七十多里的山路，估计不大会来。如真的有事要了解，就会叫老刘去讲电话的。”刘伟平接话道：“来不来都没关系，咱们的工作不变。如果真的来了，就顺便争取把各生产大队的医务室和赤脚医生给确定下来，也不冤枉一番努力。”
小文听着直点头，说：“还有我呢，两位医生一定要帮我啊！”
“哦，你不说我还真的记不住，感觉你已经是医院一分子了！”刘伟平笑道，“赵医生记性好，让她帮你说！”
“开会时，两位老师一起说更有分量！”小红说，“如果在公社医院，明年有名额的话，赵老师说就可以争取推荐去市卫生学校学习了。”
刘伟平点头道：“大山里太需要医生了！”
门里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公社主任的声音：“好消息！刘医生，赵医生，好消息！”公社主任笑呵呵地说着走进来，“后天，县领导带各公社的主任到咱们这里检查指导工作。县里说，主要是让各公社交流学习咱们车山公社农村医疗工作开展的经验。两位医生要好好准备准备咯！”跟着主任进门的还有一位年纪要大一些的副主任，他接话说：“这可是咱们车山公社的大事啊！当年红军游击队暂且不说，有县史记载开始，县级领导从没有来过车山。这次是破天荒的了！我看呐，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合计一下！”
“我也是这个意思。如果赵医生要看门，就请刘医生参加，你看如何？”主任笑眯眯地看着刘伟平说，“这次言讲话中，一定要强调多讲‘在公社革委会的统一部署和正确的领导之下’，哦，前面还要加上‘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路线指引下，高举旗帜，响应号召’，然后再说公社的部署和领导。唉，这也是事实嘛，刘医生你说呢？你看这房间里的药品和医疗用品，都是公社革委会省吃俭用支持的吧！”
“两位领导说的对，我们都很感谢公社的支持。公社医院本来就是在公社革委会的领导下开展工作的，医院所取得的任何成绩那肯定是归功于公社领导的。”刘伟平说，“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主席的教导就是我的座右铭，也是医生的天职。昨天就说好的要去上洋大队给一位老农看眼睛，刚才正要出门呢！公社准备一份言稿我照着念就是了，这样保险。主任，您看我是按照安排的去看病呢还是先开会？”
“呃，这次会议主要是宣传无产阶级医疗事业在农村开花结果，为广大贫下中农贴心服务，刘医生上门为老人治病不就是生动的事例吗！我看，刘医生还是照常去给老人看病，而且叫宋秘书也跟着去。你看呢？”主任看了眼副主任，“小红也去，帮忙刘医生背药箱。这里到上洋也有二十几里路呢！”
“叫公社秘书和文书都跟着刘医生下生产队，送医上门，为贫下中农治病，同时也送去咱们公社领导对生产队社员的关心了。好，还是主任想得周到！”副主任点头说。
刘伟平直摆手：“他们都很忙，就不要去了。药箱又不重，我也背习惯了。”
“秘书跟着去是体验、感受你的先进事迹，这样写起来就会生动一些。小红跟着去，打打下手，也是一种学习和锻炼。同时他们又是代表公社领导关心社员们的身体健康，这样安排，也是公社的工作部署呢！”主任笑呵着指了指小红，“她不是一直想学医吗？就给她机会吧。”
“既然是公社的安排，那就出吧！”刘伟平背起药箱往门外走去。
这是刘伟平在车山行医出门阵容最大的一次。到了上洋大队，有人给正在地里干活的生产大队大队长报了信，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大队长是脚上蹬着草鞋，卷着两腿的裤脚，头戴斗笠，一路小跑回来，见到宋秘书刘医生时已是浑身浸透着汗水，上气不接下气的。对此，刘伟平心里是着实过意不去，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在许多年之后还以此来警醒自己，不要官大一级就随便扰民。
第二天的傍晚，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也是县长带着一帮人爬山越岭来到了车山公社。薛宅里除了医院门诊室，楼上楼下办公室、厅堂会议室和杂物间全都用木板门板临时安了床，有几位女干部则分配给了小红她们安顿。吃饭开会都在天井和边上的回廊，的确是热闹。正如公社主任在会上说的“是车山历史上的一次大盛会”。
正式大会只有一天，由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主持。上午是领导讲话，除了县长，还有爱卫会卫生局和农办农业局的领导，车山公社主任作为先进单位也讲了话。下午是江川县“又红又专”坚持革命路线积极响应号召，在广阔农村为广大贫下中农热心服务的医疗战线的优秀代表刘伟平医生作工作汇报。他开始用公社秘书写的公社主任亲自审定的讲话稿来念，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祖国上下，形势一片大好。十多分钟过去才讲到江川县，正当大家估计也要五六分钟才会轮到车山，然后才会进入医院主题，不料只有两句话就到了车山。接着是如何在车山公社革委会的正确领导下，忠实执行革命路线，取得今天有目共睹来之不易的成绩等等。“等等！”一个声音打断了刘伟平的言。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走到他的身边，态度和蔼地说道：“刘医生，大家伙翻山越岭走了一天的山路来到车山，就想听听你是如何克服困难开展医疗卫生工作，培养农村医生，热心为社员服务的。稿子就交给县里，要点会编入本次会议的《简报》。我看你就不要念稿子了，平常怎么做的就怎么讲吧！大家说呢？”
“好！”四周响起一片掌声。
刘伟平看了眼公社主任，只见他是拉着脸，也正看着自己。刘伟平将手中的稿子递给已经走过来的县里的一位工作人员，又回头看了眼县长，他微笑着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刘伟平直奔主题讲了起来。从因地制宜走中西医结合的路子，向有经验的社员学习采集中草药材，收集民间偏方，托老同学帮助采购常用药品，掘热爱卫生事业的知青学习医疗知识，走村进户帮助社员们提高卫生常识，整理出车山公社病情病因统计分析等等。刘伟平由衷地表示“在车山，从社员那里学到了许多课堂里没有的知识，自己付出的还没有学到的多！”当然，最后刘伟平不忘强调医院每取得的一点成绩都是车山公社革委会正确领导的结果。话音刚落，四周是一片笑声，紧接着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着县卫生局局长上来宣布，县里决定在县干校成立“赤脚医生”培训班。第一期，每个公社三到四个名额，培训班主任刘伟平，培训班老师赵晓瑛，根据需要再从县人民医院县防疫站抽调人员。车山公社医院作为“赤脚医生”的实习站点，县里另外安排人员进场接替刘医生和赵医生。卫生局长一讲完，县农业局局长就跟着上来讲，县里决定分配给车山公社一辆手扶拖拉机，希望车山公社扬大寨精神，学习“红旗渠”，挖山筑路，组织社员开出一条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把拖拉机开进车山！末尾，县革委会办公室主任宣布会议结束，晚饭后，请大家看电影，彩色故事片《青松岭》！
话音落下，薛宅内外一片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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