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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时候登记
刚从济南回来,俺出去跟别的小闺女玩,大哥总跟着。藏猫猫藏到天黑,他就跟到天黑。跟了几天,大哥对俺说:“妹妹,咱这儿跟济南不一样,一个闺女疯疯癫癫总在外面跑,人
家笑话。”
住到俺姨家学织布,赶上表姐夫送表姐和孩子回娘家,俺欢天喜地迎出来抱孩子,跟他们打招呼,没觉得哪儿不对。表姐夫来接娘儿俩那天,姨把俺关在屋里,等他们都走了才放俺出来。姨没说咋回事,俺后来才知道这里有规矩,小姨子不能见姐夫。
俺家那地方规矩多,做闺女也有规矩。娘从小就告诉俺:“小闺女不能大笑,要言不露唇笑不露齿。”
从济南回来,大嫂跟俺讲一套嗑儿,也是讲做闺女的规矩:“一学走路要安详,二学裁剪做衣裳,三学寒窑的王三姐,四学磨道的李三娘。”
俺家门前是个小场院,有月亮的时候,跟前的媳妇闺女都把棉车子搬来,在月亮地里纺棉花,一边干活儿一边讲笑话,谁家的闺女整天在外面野,谁家的闺女针线活儿不好,她们都当笑话讲。俺不想让她们笑话俺,笑话俺家。十四岁开始,俺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进,天天在家织布、纺棉、做鞋、绣花,天天看见的就是家里这几口人。
一九五四年俺十七岁,媒人做媒,给俺找了婆家。
农历四月十四这天,爹说:“明天你去登记,咱先叫他到咱家来。俩人见见面说说话,再去登记。”
爹是个有学问的人,喜欢看书看报,跟得上形势。俺没文化,俺就知道没有哪家登记前见面的,要是见了面,人家准笑话。爹说叫他上俺家来,可把俺气坏了,还啥也不敢说。
下午,爹跟大哥说:“士芳,明天有客人来,你把屋里打扫干净,把咱那幅画挂上。”又叫三哥:“士彦,你把咱的院子收拾干净。”气得俺晚饭没吃。
二哥不在家,俺在二嫂屋里住。他们都睡了,俺睡不着,哭了。
二嫂问:“你哭啥?”
俺说:“咱爹他真糊涂,谁家闺女不结婚先见面?咱庄上一家都没有。明天他要到咱家来,一街两行的都来看他,像看猴子,叫俺咋活呀?咋见人啊?嫂,你跟咱爹说,明天别叫他来。明天去登记,俺不会给你们丢人现眼,他是瘸子是瞎子,那是俺的命,俺不埋怨。”
吃早饭的时候,二嫂跟爹说:“你别叫那人到咱家来了,俺妹妹不想叫那人来,昨天夜里她都哭了。”
爹说:“不行,得叫他们见见面说说话。这时候不见面就登记,结婚以后,今天哭着来了,明天哭着来了,到那时候更难办。”
爹差两个人去接他,他不敢来,直接去章缝区了。那时候,登记时间是农历的初五、十五、二十五,知道他不来了,俺也直接去章缝。坐的是牛拉的车,车篷用竹竿支着,席子盖在上面,前后都挡着。娘在车篷里陪着俺,大哥在车篷外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侄子赶车。
到了地方,俺下车往里走。走到登记的屋往里看,东边坐一排是男的,西边坐一排是女的,一共十八对。俺道远,最后一个到的。
那十七个女的,都用黑纱手帕把头包上,用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捏着,光露两只眼睛。俺把黑纱手帕围到脖子上,大方地走到座位上。俺那时有个想法,俺不包脸,别叫他过后说没看见俺啥样。
往对面看,这十八个男的,俺也不知道哪个是俺的。有一个男的大高个,模样也好,这个人要是俺的就好了。有四个男的太不像样,两个年纪大,一个又矮又丑,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傻子。俺都想好了,这四个人里要是有俺的人,俺回家就死。
那十七个女的看俺不包头,她们也把手帕放下来,大概是热了。登记开始了。第一份登记就把俺看上的那个男的登走了。第五份登记的,男的三十多岁,长得还不好看,女的长得好看,就是个子矮一点儿。
管登记的人问女的:“你和他以前见过面吗?”
“见过。”
“你同意吗?”
“同意。”
“没意见呀?”
“没意见。”
“没意见就摁手印吧。”
摁完手印一转身,那女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有几个人说:“那女的哭了。”
管登记的那个人停下来,找了两个工作人员把女的留下,叫她到另一个屋里去。结果咋样,俺不知道。
天呀,还有仨呢,这仨能不能有俺一个呀?这一上午,俺心里总害怕。
那时候,登记的两个人有一个说不同意,登记登不成,俺那儿就说“登叉了”。谁家闺女登记登叉了,丢娘家人,再找婆家都不容易。
俺来登记有心理准备:第一,登记不能登叉了。跟谁登记,俺都得说同意;第二,碰上俺看不上的男的,不能表现出来。心里难受自己知道就行,不能让家里人跟着难受。
登记登到第十六份,那四个很不像样的男的才全登出去。剩下这两个,都是一般人,跟俺三个哥哥比差远了。
“张富春。”叫他的时候,俺还不知道他是谁。
“姜淑梅。”叫俺的时候,俺就知道他是俺的了。个子不高,有点儿驼背,金鱼眼,大嘴叉,就是这个人了。登完记,俺脸上笑呵的,这就是俺的命,不孬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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