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谋生(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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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谋生
五年里生了三个女孩,他们决定到西安投奔爱芳的大姐和姐夫,也就是我的哥嫂,主要是为躲计划生育。1993年秋天种罢麦,语庆夫妻二人来到西安,先是在我嫂子的小店里住了几十天,晚上临时栖身,后在东郊的东小寨村和长乐坡租住。
初来城市,没有资金,不知自己能干什么,语庆便每天出去转转看看,想有个本钱小投资少的营生,就在东郊这一带游荡。看到一个配钥匙的,那个机器就是个卧式的仿型小铣床,跟他曾经干过的农机里边的铣床一个道理。语庆便扎了五六百元的本钱,买了个配钥匙机和一些钥匙坯子,于来到西安的第二十二天,在路边出摊开始配钥匙。头一天挣了二十多块钱,很是开心,如果这样下去,每月能挣六百元,那时候像我父亲单位这样的国营大企业职工每月工资也就是三百多。建筑工地的民工,高手一百八,一般工人都是一百五、一百二,小工才几十块钱。
就这样开始了配钥匙,当然每天情况不一样,有多有少,最少的一天只挣了三块钱。语庆摆摊位置刚好在一户人家的窗子外面,相互一问都是河南老乡。这位来自南阳、姓习的老汉告诉他,你光弄这不中啊,得增加项目,买两个打气筒放这儿,也能增一些收入。因为老汉的兄弟和侄子都是修自行车的,那时自行车特别多,每家都有好几辆,上下班时间满大街都是自行车,便有不少河南老乡来西安修车。语庆摆摊的家属区,短短一百多米的街道,两边修车点就有六个,每一个都有生意可做。
语庆便买了两个气筒放那儿,打一次气一毛钱,人也是络绎不绝地来,有时候打气的人便让他修点小问题。他在老家时有修理基础,慢慢接活修车子,在实践中技能一点点提高。
当年春节回老家,他二舅问他在西安干啥,他说配钥匙带修自行车,只是干的人太多,竞争激烈,他的活儿比较少。二舅说你写个牌子:打气免费。这样就把顾客吸引过来了。过完年回到西安,语庆试着写了个纸板挂在摊位上。刚挂出三天,一个老头儿,也是修车子的老乡,走过来告诉他:你要是这样做,你是不想在这儿干了,真的是为人民服务吗?要是真服务,你干啥都别收钱,一切免费。语庆知道自己坏了行规,便把牌子拿下来。老人接着教育他:你要干这,就得有个做生意的样子,人无我有,人有我全,人全我精。这个精不是你人精,而是你的手艺要精,人家干不了的,你能干,那才是最要紧的。语庆一听老人说得有道理,便不再使用这种雕虫小技。可是有顾客来问他,昨天还是打气免费,今儿个咋不见那个牌子了?语庆说:你自己打免费,我给你打收一毛钱。在这个过程中,语庆也悟出一些做生意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学会了在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怎样更好立身。
街道办事处整理市容,把这个路段修车子的六个人统一划分区域,每人四米的摊位,挨着摆到一起。这样又给语庆提供了一个学习机会,自己没活儿的时候便全程观摩那些老手的修补过程,偷学了不少关键技术。从前他不敢接复杂的活儿,比如梁撞歪了,叉子撞变形了,不知道怎么处理,后来在看的过程中慢慢看会了。开始人家活儿多他活儿少,眼见着挨边的鄢陵老乡每天都能挣四五十、五六十,而语庆连带配钥匙总是徘徊在三十上下。没活儿的时候他除了细心观看,也时不时给人家递烟搭话示好,顺便询问请教。
六人当中五个是河南人,许昌、鄢陵、洛阳、南阳的都有。同行是冤家,他们在表面的和气之下,其实也是暗自竞争,不会真心教他。后来因为一件小事,鄢陵人和语庆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鄢陵人卖了一辆自行车,买主是语庆给介绍的。这个安徽人在西安东郊做豆腐,爱芳在他那里卖豆腐,语庆每天天不明就去他店里,给爱芳帮忙批发豆腐,店老板经语庆介绍从鄢陵老乡那里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却不知这个鄢陵人是从一个贼娃子手里低价买来的车子,自己赚了一点钱又出手。第二天,警察的偏斗摩托车拉着一个戴手铐的青年前来指认。鄢陵老乡害了怕,告诉警察:自行车这会儿让一个亲戚骑走了,一会儿回来就交给你。过来低声问语庆:买车子的人在哪儿,你是不是认识他?语庆赶忙到安徽人那里说好话,自己垫钱退给人家,把自行车骑回来交给了警察。这样警察便不再追究鄢陵人倒卖贼车的责任。从此鄢陵老乡对语庆比较信任,两人成为忘年交。鄢陵老乡20世纪50年代就到西安来修车,一身的本领,愿意教给语庆一些修理要领和软技术,比如校叉子、校车梁、校车把这些一般人不会的不在意的细活,他都教给语庆。再加上语庆自己慢慢琢磨,手艺渐长,活儿也干得越来越好。
后来鄢陵老乡去世,再后来虽没有修自行车了,但他的儿子、孙子、孙女婿都在东郊那一带家属区继续干着修电动车的工作,在附近小区也都买房安家,成了西安人。
由于语庆手艺好,收费合理,周围的人们都来找他。大城市里到底文明程度高一些,人们对他比较友好,除了偶尔市容驱赶,偶有顾客言语粗暴无礼,他倒也再没有受过什么欺负,居民们亲切称呼他小朱。习老汉夫妻俩心地善良,家里有好吃的,隔窗递出给他。语庆冬天腰疼,阿姨给他做了个棉垫护腰。
有一些来修自行车的人问他,会不会修洗衣机。他说,可以上门试试。那时的单缸洗衣机、双缸洗衣机功能少,结构也很简单,基本都是线断了,或者哪里卡住了,人们也不懂得,只当是机器坏了。他研究洗衣机,初步看出一些门道,其实这都是中学物理课上学到的知识,他试着动手,竟然给修好了。小小成功尝到甜头,他去买来相关修理的书本进一步钻研学习。
其间爱芳在西安还引产了一个女孩,很是遭罪。终于怀第五胎的时候,B超查出是个男孩,便回老家买准生证。农村里有相关政策,像语庆这样的独子户,生过头胎五年之后,可以发放二胎准生证。这种准生证每个村里只有少量,本应是免费发放,但因为求大于供,便需拿钱买,一开始是二百、五百,后来一千、两千,一路涨到了世纪末的五千元。二人用在西安干了几年攒下的钱,回村买了一个二胎准生证,1997年生下宝贝儿子,治好了全家人的心病。1998年,刚好赶上村里重新分地调地,他们有证有人,手续齐全,爱芳抱着儿子回到老家,为儿子分得了土地。然后把儿子放在家里由婆婆照看,她又来到西安,跟语庆一起在城市里挣辛苦钱。有儿有女的日子,虽然艰辛,但夫妻恩爱,吃苦耐劳,挣的钱寄回家里,供几个孩子生活。
女儿先后到了上学年纪,爱芳回到老家,在县里租房居住,让两个女儿就读于全县最好的学校实验小学,照顾她们的生活起居。
语庆在西安,配钥匙加修车,每个月收入一千多元,除了交房租和吃简单的饭食,全部打回家里,就这也几乎不够全家的花销,总是钱还没有到手,家里已经断顿。此外,父亲生病还需吃药。语庆恨不得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干活、修理。晚上躺下睡觉之前,还要再看几页修理方面的书,如果能从收废品的大爷那里得到一本文学书籍,他也会熬夜读完。顾客送来的东西、报修的家用电器,他拆开来仔细研究,边学边练,总要弄懂、修好才算罢休。
2000年,他搬到我父亲那个大企业的厂区南门,住进我姐姐家旁边一个奇异的小房子里。当时我姐一家住在一座两层家属楼的一楼东头,家属楼东边是一所小学的教学楼,教学楼伸出廊厦,使两座楼中间有个一米宽、十一米长的窄道,不进风雨。我姐本想将这个窄道临着马路的后面封起当杂物间,一想语庆一个人花钱租房,便问他愿不愿意住在这里。语庆为了省钱,便搬来居住。将我姐家门旁边封起来,在家属区背后的临街安装木门,把这里变成他的住房。我姐让他从自家扯了电通了水,替他承担水电费,他每月给我姐五十元钱,基本也就是房子免费居住。主要是因为这里在厂区门口,人流量更大,他便在家门口摆摊。于是他的战场从家属区转到了厂区门口。此时他的修车技术已经练得比当时相邻的那几个人都好,所以生意比之前更好了。姐姐和一些邻居时常做了好吃的给他端上一碗,他给他们免费修车,和附近居民相处得很是融洽。
语庆为人实诚,总为顾客着想,能修则修,从不鼓动顾客换零部件。那些车子轴、脚蹬子,其实只是滑丝了,或者磨毛了带不动,一般修车的都给顾客说:你得换一个新的。但是语庆有板牙有丝锥,简单地一套一过便可以骑了。这样一来,他有了很多回头客,那些在别处被告知“得换一个”的人,都把车子推来让他修理。
有一次一个人的泥瓦螺丝断了,去两个修车点,人家都要他换一个泥瓦挡板。那人不甘心,经路人指引来找语庆,语庆给他取了出来换个新螺丝,只收他三块钱。
有一个骑摩托车的,来补带或者打气,看他这里能取断丝,说自己摩托车排烟筒的螺丝断到发动机壳上了,取不出来,新螺丝也安不上,问语庆能不能给取出。语庆说可以。他问:需要多少钱?语庆说:你这个大一点麻烦一点,得十块钱。那人说我给你三十,你给我取出来。语庆便用取断丝技术给他取了出来。那时候还没有电钻,是手摇钻。他将断处先钻下来,再取出来。
那人付钱后说:你知道吗,我去摩托车修理店,人家说叫我换发动机,得花好几百;又去找机械加工的,人家说最少得要一百块钱。语庆说:这其实是个挺简单的技术,就叫取断丝,前面那些修理店一个是嫌麻烦,再一个是只想挣钱,不想给你弄,或者不知道该咋弄。而语庆遇到这种事情都能用最节约成本的方法解决问题,并且要钱不黑不贪,于是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多。
语庆是个爱钻研的人,看到什么东西总想了解它的原理。有时候遇到创卫或者市容检查,城管通知不让出摊,他便外出在街上走走看看,观察各样营生的挣钱方式。他还经常去小东门里的市场上转悠。这里最早叫鬼市,天明之前经营交易,天亮之后撤离,有很多渠道和来路明或不明的千奇百怪的东西,新品或者二手都有,卖家急于出手,售价都便宜。后来市场习俗沿袭下来,相当于西方的跳蚤市场,从早到晚都有经营,人们将家里不用的东西拿出来卖,语庆在那里买到了好几样自己需要的工具。
那次遇到一个女的,报纸卷着一个卡尺,要价八十,问语庆要不要。当时市面上一个卡尺售价一百二,语庆说:没带那么多钱,要不成。当时语庆只带了二十元钱,想买点小东西。走了一会儿,那女人在后面喊他,说五十块给你吧。语庆说:我真的只有二十块钱。女人说太少了不能卖。语庆说:我也没想要啊,转身又走。过一会儿那女人在身后又喊:算了二十给你吧,留在我家里没一点用。语庆将这个还算新的、质量完好的卡尺买了来,一直到现在还用着。它的用处非常之多,可以量各类钢珠的直径。他所使用的钢珠能精确到0。02毫米的差别,这样便可减少钢珠磨损,所以他修好的车子质量稳定,十分耐骑。
顾客多了,啥人都有。有修好车子不想给钱的,说:叫我试试修得怎么样,骑上就跑了;也有人半偷半抢,趁他不注意,就骑走修好的自行车;还有人盯上正在充电的电动车,拔了电骑上就跑。那几年没有摄像头,社会治安也比较乱,贼娃子多,时常在街上出没,有时候他们相互掩护作案,所以语庆眼看着他们骑走车子却不能去撵,一个是撵不上,再一个不知他们的同伙会出啥幺蛾子,自己的摊位上还有正在修的车子和一堆东西,所以,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人家骑走了。这些损失都得语庆来负担,和车主协商作价赔钱。现在到处安装了摄像头,社会治安也好了许多,再没有出现过这种现象。
也有一些人,车修好后,说没有带钱,或者钱不够了,因为自行车和电动车都是骑在路上意外坏了才会来修。遇到这样的事,语庆也都是放人家走,说啥时路过了把钱带来。有人来还钱,有人再无踪影。有一些外县农民,长安县的、蓝田县的来西安办事,骑到东郊这里自行车坏了,确实身上没有修车的钱,语庆体谅农民兄弟,都让他们骑上走了。真有两个人事后专门从外县送钱来,其中一个蓝田人还带来了自家种的半袋子红薯。
业精于勤,这话适用于各个行业,修理自行车的学问也很大,不同的人修出的效果也是不同。业务精,再加上为人实诚,他摊位的回头客非常多,一个传一个,周边人都对朱师傅非常信任,他的活儿每天从早到晚干不完。
手里有了一点钱,2003年,语庆想重新盖家里的房子,他设计成城里单元房的样子,四室一厅,厨房卫生间要盖在屋子里。这下真是捅了马蜂窝,农村千百年来,从没有把厕所盖到屋里的。在他们眼里厕所是多么污秽的东西,怎么能修在屋里?人们都是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专门修建一个厕所,厨房也都是单独的一间屋子。至于生活是否方便,没有人考虑,反正咱这里向来如此都是这样,也不能为了所谓方便坏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制。厨房进堂屋倒是罢了,厕所进屋万万不可,亲戚们一致反对,全村人看他笑话,大舅哥和二姐夫亲自跑来指责,说他糟蹋钱,瞎胡整。语庆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在大城市已经十年,见惯了单元房,干净整洁,文明方便,为什么我们农村不能借鉴呢?院子里还保留着厕所,你不想在屋里上厕所,就只当成洗浴间好了。他一意孤行,成为乡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卫生间入户,就得有上下水,他自己设计走水管道,总之坚持给屋里建造卫生间,只为了家里人洗浴和夜间方便。他建起的这个跟大家不一样的四室一厅成为全村景观,很多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前来参观,又羡慕又嘲笑,风凉话说了好久。语庆这一“壮举”领先于乡村风尚十余载,直到近些年,农村人才慢慢在屋里修建卫生间,而语庆他家早早地使用了二十年。
2004年7月,大企业门口盖了一溜门面房对外出租,语庆租了一间,从事综合修理,外加配钥匙,又买来冰柜卖冷饮,从此安定下来,不再路边摆摊了。他将门面房隔出能塞下一张床的里间位置,吃住在此。他一个人,每天从清晨到半夜,除了吃饭睡觉,总是手脚不停。人们也都知他住在这里,遇到车子坏了、钥匙断了,就算你关了门,哪怕是夜半,也得给你敲开。语庆时常被电话叫出去,总是在修理这样那样的东西,恨不得再长出一只手,收钱拿冷饮,总之要将小小门面房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从此风雨无惧,他的事业从这里开始慢慢稳定住了。
与此同时,我姐家的房子需要拆迁,语庆住了几年的那个窄道道小窝也随之消失,那里要建新小区,来了很多外地农民工。语庆看准商机,在门面房里又挤出空间,安了四部电话,办起了话吧。农民工每晚来此打电话,一部电话每月能挣八百元,在21世纪初的那几年,仅话吧就月收入三千多。再加上冰柜里的冷饮,语庆几摊子忙活,那个卷闸门也就是半夜睡觉时关上几个钟头,其余时间大开,迎接各样需求的顾客,接收各种气息的大小钞票。他不能花钱雇人,那时都是现钞,天天钱如流水,不至近的人也不放心。他独自一人每天十五六个小时地忙碌着,天天数钱再累也开心,总之一下子解决了经济困窘的问题。
21世纪之后,开始出现了电动车、摩托车,大有一点点代替自行车的趋势。刚开始时,电动车是那种脚踏式的、简易的,起步的时候以脚蹬地才能慢慢助上点力。语庆意识到自行车时代可能快要结束,就开始钻研电动车技术。2007年电动车大量上市,那时候都还是用的有刷电机,现在看来很不先进,但在老百姓的出行史上,是一次大的提升和革新,不用费力蹬自行车了,充了电它自己就能跑。人们对此都很好奇和向往,电动车也成为每个家庭的小小财产。
电动车技术培训班也应运而生。有几个河南郑州的、山东泰安的人,来附近小区里租房设了办事处,开办培训班,一期学七天,学费一万元(附赠全套修理设备。感觉他们更主要是卖设备的),对电动车的电瓶原理、工作程序、电机结构、维修知识等全方位的内容,进行详细系统的分析与讲解。慕名而来学习的人很多,山西的、甘肃的、宁夏的都来听课。外地来的人们到语庆这里打问培训班详细地点,他将来人带到小区里面找到单元楼上。经他带进去的都有一二十人,他自称是培训班的门迎,后来干脆将培训班的招生信息及电话立在他小店门口。于是培训班给他优惠两千元,他交了八千学费,也进行了七天的正规培训,摸清了电动车的所有原理,得到了那一套设备和一个培训证书,怎样判断故障,各种情况下怎么处理,他都全部搞懂了。
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小一间门面房,他不断地增加功能,引进项目,零售各种小配件小零件,犹如螺蛳壳里做道场,收入来源顾住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和全家生活。
语庆在西安挣钱,爱芳在老家县里陪孩子就读,孩子们度过愉快轻松的童年,再也不用承受他小时候交不起学费的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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