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苦的媳妇(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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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苦的媳妇
1988年,秋香嫁到安庄的崔家。丈夫家弟兄四个没有姐妹,每一个结婚都很不容易。秋香头一年来,过年吃的饺子里根本找不到肉,全都是萝卜。
秋香的丈夫也是老二。结婚后一个多月,公婆给他们掂锅分家,她夫妻二人分得一只小锅、两个大碗、一个面缸。秋香看着分到的家当,伤心流泪。奶奶帮着他们在堂屋墙边用泥抿(方言,垒)了一个小锅台,丈夫在屋檐下搭了一个小棚子,算是能生火做饭了。但手里没有一分钱,丈夫便去附近打零工。
秋香在家干农活,地里没活儿时编娃娃筐,起早贪黑,手下不停,为了节省时间,每天只吃两顿饭——汤面条和苞谷面糊涂。怀孕后身体反应,看到苞谷面糊涂直吐酸水,有一阵特别想吃煮牛肉,那时煮牛肉四块钱一斤,她给丈夫说:你去赶会,割两块钱的牛肉吧,我实在太想吃了。丈夫去了半天,回来说会上没有见到卖牛肉的。秋香现在想起这事,都觉得丈夫“可赖种”,不舍得给她花这两块钱。她每天忍受着孕期反应,胃里反着酸水,手下不停地编筐,到饭点了在夹道的小锅台上点火烧苞谷面糊涂。邻居一位奶奶看不过去,给她拿来一块豌豆糕,让她吃了,然后去说她的婆婆:你媳妇太可怜了,怀着孩子,吃不上东西,你也不去管管?婆婆给她拿来别人家蒸的几个小红薯。豌豆糕和小红薯就是秋香怀孕期间除了饭食之外的“好东西”。
头胎生下个儿子,身体很弱,半岁时开始生病,接连几年,没少跑医院。没钱看病,她编娃娃筐手更加地快,一两天就编好一个。哄了孩子睡觉,她在灯下编筐,经常编到夜里两三点,有时候为了赶着第二天交活儿,可以一夜不睡。好在娘家时常贴补她,嫂子过年时给她蒸几锅馍送来,让他们的生活和内心有所慰藉。秋香时常鼓励自己,既然到了这一家,不论多么困难,也得想办法把日子过好。
秋香喂了一头猪,想着猪长大后卖钱。丈夫的四弟结婚没钱盖房,婆婆给上面三个儿子下硬任务,每人拿出四百元支援弟弟。可秋香两口手里没有一个钱。彼时秋香怀着二胎,在外躲计划生育,让婆婆帮她喂着那头快要长大的猪,没想到婆婆把她的猪牵走卖了四百块钱,全部拿去,一分也不给她留。秋香回来后看着空空的猪圈伤心落泪,当时想死的心都有,心里恼恨婆婆,直到多年之后她才释然,都是因为那时太穷。当时在婆婆一手指挥下,老大的缝纫机拿去卖了还不够数,又凑了别的东西变卖;老三家的驴卖了,婆婆直接扣下四百元。如果不采取这一强硬措施,老四可能就打了光棍。
秋香婆家的状况,真实反映了当时农村多弟兄家庭的境况,大多会落下一个娶不上媳妇。通过她的讲述,我倒是挺佩服她的婆婆。在那样无比艰难的情况下,只能铁腕治理,看似对不起上面几个儿子,但却为小儿子弄个窝成了家,否则错过时机,年龄过岗,就会铸下一生的遗憾。母爱有时也只能以无情的方式来呈现。
秋香生下二胎是个闺女,倒是合了心意。当时正赶上“万人千村”计划生育运动,二胎一律罚款五百元,还要把家里东西全部抬走。连一个鸡蛋都没有,丈夫出门去问邻居借了五个鸡蛋,度过生产后的前两天,去娘家报喜,等到娘家来人,鸡蛋才接续上。娘家哥嫂凑出钱借给她去交了罚款。屋里东西抬得只剩了一张床,她和孩子躺在上面。生产十天又被叫去做了结扎手术,回来后崔家门里每户给她一元钱,共十四元。丈夫拿十元钱买了一点蜂窝煤,回来生着炉子,家里有了一点暖和气,秋香洗尿布有了温水。满月后恰逢过年,抱着孩子回娘家,娘家长辈和哥姐每人拿出十元,给她凑了六十元钱,让她补身子增营养。她回来后拿这钱买了尿素,春天用于上地。
那时的日子真是艰难,别说买新衣裳,就是想把旧衣服补一补,都找不来一块布。丈夫在外干活,每天工钱两元五,总是钱没到手,就有必不可少的支出在张嘴等待,干了一季挣了一百多,基本都用来给儿子看病。总是没有钱还给娘家嫂子,嫂子说:把你喂大的猪娃给我得了。于是把半大猪娃给了嫂子,猪圈里又是空空荡荡,再逮回一只小猪喂上。那时除了土地和庄稼,猪娃和母鸡也是农村人的希望。
儿子三岁之后,身体强壮起来,不再害病,也能丢开手了,丈夫干活的钱能存下来。秋香把女儿用被子围到一个大木盆里,放在身边,继续日夜不停地编筐。人们说她:孩子整天这样围着,也不怕围出个罗锅腰?那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有两只手,不可能把孩子抱在怀里。
20世纪末的时候,攒了点钱,买砖垒起了院墙,盖起了门楼,是个家的样子了。又过几年,存了七千元钱,秋香决定要盖平房。因为结婚时盖的瓦房地基不牢,住了几年就墙体下沉,出现裂缝,屋门上方有半拃宽的缝子,潲雨进风,再加上老式瓦房顶为木质,地面是土,容易进老鼠。那时乡村刚刚兴起平房,亮堂气派,但造价挺高,秋香却一心想要平房,因为在农村住房好坏直接体现着一个家庭的门面和生活质量。亲戚和娘家兄弟姐妹那里又借了一些,凑足两万元,盖起了四间大平房,毛地毛墙,手里没钱了。丈夫又出去干活,她在家中还是编筐,半年后有了一千多元,才粉刷墙体,铺了地面,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
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秋香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日子能过到今天这样,竟然不愁吃穿还有小钱花。
秋香在娘家,自小见到母亲和婶婶妯娌纷争,家族打闹,真是怕那种斤斤计较,打小算盘,乱嚼舌根子,平地起烽烟。她结婚出门,成为一个新家庭的主妇,再苦再难的日子,她都能咬牙撑过,最主要的是想要一个和谐的生活环境,大家相互包容,邻里和睦,家庭和美,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丈夫的兄弟几个在一个承包组,她对哥嫂说,咱们虽然日子艰难,但要齐心协力,首先把地种好。她出面牵头,每天招呼兄弟妯娌干活出工,安排布置谁去干啥,因为她思路清晰,调度合理,带头苦干,不怕吃亏,大家也都愿听她的。一小群人扛锄拿锨走在街里,有人说:咦,你们这又是一个小生产队呀。每年他们承包组的地种得好粮食打得多。日子慢慢稳定下来,逐步摆脱了赤贫状态。
秋香为人厚道,聪明能干,言语诙谐,得人一个,必要回报三个。那些艰辛至尴尬的往事,她也能自己慢慢化解,理解了婆婆的行为。要强的心性和从苦难环境中走出的经历,让她总结出许多生活感悟,比如“行路短,走不远”,比如“吃亏是福”。这些朴素的道理,引导着她不断塑造自我。她一直还保留着爱学习好读书的习惯,但凡有点条件有个机会,便拿起书本。做教师的妹妹开始帮衬家里,也和秋香保持着情感和文化方面的沟通。秋香从妹妹那里获取外面的信息,得到熏陶和启迪,一心爱慕着文化,不断地亲近知识,不使自己掉落进一个彻底的农村妇女境界。她成为理家好主妇,崔家门里的好邻里、主心骨,婆媳关系、妯娌关系、夫妻关系,皆融洽和美,日子一步步和谐幸福。这一切人们有目共睹,村里领导也把关注的目光投向她。
2013年,秋风卸任妇联主任,当上了村主任,村里一次次动员秋香,让她出任妇联主任。而她只往后缩,村里领导却看准了她,认为她素质高,人品正,爱学习,有能力。其实她年轻的时候,当时的村领导就找她谈过。她说自己是要饭的背了破套子,要啥没啥,一无所长,实在是干不了。秋香一次次推辞的借口竟然是觉得自己长得不好,不愿到人前去丢丑。或许是作假儿谦虚,或许是真心感觉,她总是将自己“长得黑丑”挂在嘴边。
客观来说,曹秋香的形象属于中等偏上,如果打分的话,我给她打八十分。她中等个头,身材匀称,肤色偏暗,漫长脸形,一头乌发,双眼皮大眼睛明亮有神,睫毛浓密,忽闪之间,显出灵动与聪慧,嘴形偏大,厚厚的嘴唇微微前突。如果是个条件优越的都市女性,也或者当年顺利上到高中,考上大学,成为职场女性,有了成精和嘚瑟的条件,也会不遗余力把自己往个性美女的路子上整,美颜自拍照见天发朋友圈也有可能;如果放在追求个性自由的欧美国家,那一定是性感迷人的火辣女神,成为万人迷的电影明星、著名歌星也不一定。可秋香是一个中原乡村女子,深受传统审美的影响,她一定是认为那种白皮肤、小嘴巴的女人才算好看,而自己形象是这两点的反面,所以总为不甚理想的长相而对世界心怀歉疚,只专心干好自家事务,兢兢业业地带孩子做家务,带了自己的儿女,又带两个孙女。丈夫和儿子儿媳外出务工,家里全靠她一手操持。她不事张扬,不爱往人前去,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头露面到外边做事。
村干部和说客们找她谈了几次,她都回绝。对方说:你不干,那把你的选票交出来给我们。秋香说:我的选票我当家,我要选真正为大家办事的人。丈夫也说:我们不犯法,你把我们没法儿,就算我们犯了法,你们大队干部官太小,也管不了。这一拨人走了,再来一拨。春节的一个晚上,村干部又和与她丈夫关系好的人到家里来。她只当是男人们喷空儿说话,便带着孙女在里屋看电视。来人在客厅说到快半夜,告别走人。丈夫对她说:他们是来做我的工作,我已经答应了。秋香说:我年轻时还不干哩,现在老了,再去干这?我把家里招呼好就中了。丈夫说:可我已经答应他们了。秋香不好驳丈夫的面子,却又心里为难,怕干不好,便去找娘家大哥商量。大哥说: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了,你倒往后缩,去干吧,我们都支持你。
就这样,四十多岁的曹秋香走上大周村的妇联主任岗位。
一个人走向某一个位置,取得某方面成绩,必有他的过人之处。我对这一点抱着好奇,想寻找秋香身上的闪光点,找个借口到她家里看看。2022年夏天,她邀请我和秋风去她家吃芝麻叶面条,我欣然应允。
崔姓世代居住在安庄的路南,形成了一条崔家过道,有几排房子,十来户人家。走到她家门外,便眼前一亮。院门朝南开,从邻居的院墙边上回家,水泥路面扫得干干净净,丝瓜苦瓜搭棚成荫,路边种着绿植花草,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进入院子,干净程度令人惊叹。我回大周多次,去过很多人家,头一回见一个庄户人家如此洁净,竟然地上不见一片树叶、一个杂物,角角落落都是干爽清洁。房子是二十多年前两万元盖的那座,后来经过装修,简朴大方。院里屋里灶间,设施齐全,摆放合理,干净整洁,处处体现出乡村小康人家的从容与尊严,墙上贴满孙女的奖状。时代发展与进步,现在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是宝,再也不用承受秋香当年上不起学的磨难,家家都把小孩的上学当成头等大事来抓。条件好的到县城买学区房让孩子在城里上学,条件一般的到镇里去上学,到教学质量相对好些的村庄去上学,家长风雨无阻每天接送。早上和下午,那些奔跑在乡村公路上几千元一辆带后箱的电动三轮,基本都是接送孩子的。平日里秋香在家带两个孙女,不用说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收拾,要接送孩子,要干村里工作,要做家务,还要辅导孩子写作业。她的时间和别人一样都是每天二十四小时,却能每样做得到位合适。这个洁净的农家小院,让我深有感触,一个人和一个家庭的体面与尊严不在于钱多钱少,而是用辛勤双手营造出的一种氛围。初中学历,月工资一千五百元,她照样能把日子打理得有条有理,活得美好而踏实,走在村里受人尊重。
第一次拿到我的书,她抱在胸前无限珍爱地抚摸着说:噫,我最爱看书了,只因那时家里太穷,上不起学读不起书。说这话的秋香,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连续几个晚上,照顾两个孙女睡下,她在灯下读完了一本书。再次见面时,和我交流读后感想。
成为大周媳妇的秋风,也没少掏劲出力。丈夫兄弟三个,公婆都是老实的农民,没有什么家产,分家时秋风家分得一个大面缸,使了多年直到现在还在用着。每一分钱都要自己挣来,夫妻二人辛苦种地,农闲时一起到处打工干活,给人搬砖装炕(指烟炕),秋风身板结实,像个男人一样出力劳动。由于从小没有父亲,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伯”这个字眼,结婚前从来没有叫过,嫁到大周后,她对着公公喊不出来,只把婆婆叫妈,经过一段很不自在的调整,她才能面对公公把“伯”喊出口。
生了孩子,还不到十九岁,自己几乎还是个小孩,不知道该如何抓挠。幸亏有个好婆婆,给孩子从头到脚做得停停当当,又全程帮她带小孩。
刚结婚时,算卦的曾给她丈夫说:你将来要享住你家里的福,你个人不中,强着挣俩,你得出点事儿。果不其然,结婚后连出两事,周孝堂死了几死。1990年,秋风刚生下女儿,他去给别人出树(指伐树),树枝扎到肚子上,撅住肠子挑出来,差点死了。养好身体到新疆去,打了几年工,挣了一点钱,回来不久又出了一次交通事故,腿撞断了几截,肇事者只负责医院里的支出,出院后的养伤休息没有付钱,到现在骨盆里还打着四块钢板,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和丈夫开玩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咱将来老了会有啥福。
1999年,丈夫新疆归来,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秋风说,当时非常知足,从前咋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戴上金项链。那条项链,秋风一直戴到现在。我在《回大周记》里写道:“我看到我村的村主任秋风和丈夫在经营一个水煎包的摊点,秋风脖子上挂了条沉甸甸的从盛夏到深秋一直坚守着的金项链,拿一条油腻腻的抹布擦盘子,准备给顾客铲包子。”这个镜头是2019年的秋天。后来她当上村支书,成了一把手,不再赶会卖包子了。直至2022年秋天,我再次采访的时候,秋风的脖子里还是那条项链。我近距离坐在她身边,手伸过去掂一掂,不想却轻飘飘的,原来是空心,我还以为那小金豆子都是实心的呢。秋风说,那时哪能买得起实心,就这空心的都把我满足得,觉得啥时的生活也没有现在好。
世纪之初,乡村经济进一步搞活,人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夫妻二人开始卖水煎包,先是在娘家邓庙街里支个摊子,也在周边村庄四处赶会,卖了十几年水煎包,初步脱贫有了一点经济基础。由于带头致富,经见过一些世面,头脑灵活,家庭和睦,孝敬公婆,2008年贾秋风被选为大周村妇联主任,五年之后当村主任,再之后接替献东任村支书。
胖嘟嘟的秋风,讲起从前吃不饱的经历,讲起她冻得通红的小细胳膊,听起来真是有些梦幻。秋风属于高大健壮体型,目测体重一百五十斤朝上。每当听到人们说孩子营养跟不上会影响长个子,秋风嗤之以鼻:我小时候在吃上成天欠着,也长了这么大的个子。我问:你是当上村干部之后胖的吗?她说:不是的,是当年卖水煎包时胖的。那时只是忙着做包子卖包子,早上顾不得吃,中午顾不上吃,都是随便对付一点,到晚上收摊了,放开大吃一顿,躺下就睡,从那时胖起来,就瘦不下去了,结婚时的棉袄,现在根本穿不进去,能差一拃多。主要是小时候很少吃饱吃好过,落下一生的饥荒,就一直饭量好,吃啥都香,再生气再操心的事儿,都不影响我吃饭睡觉,能不胖吗?我开玩笑说:当了村里一把手,这体形不利于廉洁形象啊。秋风哈哈大笑:噫,有啥法儿哩?喝口凉水都长膘,谁要为这说我不廉洁,那可冤死我了,天生好胃口,躺倒三分钟就睡着,每天起早贪黑跑来跑去,还是瘦不下来。人家都成精减肥哩,我从来不减,好容易生活好了,却又拿住自己不吃饭,那是何苦。
秋风心宽体胖,占了个心态好。没有一颗宽厚实诚的心,不大可能处好大家庭的关系。她的公公是大周有名的好人,见人不笑不说话,婆婆少有的贤惠。在她嘴里,婆婆就是全大周、全天下最好的婆婆,她能有今天的事业,全是享了婆婆的福,亲手为她带大两个小孩,现在她的孙子孙女,老人因年迈抱不动带不了,却早早地为孩子们做衣服做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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