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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头久了,本子封面上压的那些金色的花纹一碰就掉色,染了微微一手的碎金屑子。
微微打开来看,不像是日记,没日期,没头没尾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开头总是两个字:薇薇。
姐姐
顾微微坐在北上的火车里。
她这代的孩子,小时候依稀还听过《我爱北京天安门》这首歌,微微甚至还隐约地记得,自己似乎是跳过这样的一个舞蹈,那个时候,她多大?小学三年级吧。有一天班上来了一个仙女一样的老师,修长身材,乌黑的头发全往后梳,盘成一个沉颠颠的大髻,用一只乌色的细木棍绾住。全班的小孩子全看呆了,班主任叫女孩子们都站起来,在讲台前排成一排,那仙女一样的老师走过来,挨个儿地打量小姑娘们。微微闭上眼,几乎可以闻见二十多年前,那位美丽的老师身上的茉莉香水味。她还可以看见美丽的老师微抬起下颏,点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听见她与自己的班主任说,这小姑娘身材比例不错,可惜……到底还是选了她去试着练功,可是她的腿脚僵硬,略往下压便痛得涕泪横流,口里嚷着要回家啊要回家啊,不要练不要练。而且她乐感不好,什么动作总慢了半拍。这个毛病一直到她成年也没有改掉,难得一次有男生请她跳舞,可是她踩了那人好几下,那个是一个老实不多话的男生,就那么样,他也坚持着与微微跳完了那只舞,她早已不记得那人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的厚道。
很快她就离开了舞蹈队,那位仙女老师看到妈妈时脸上总有点惭惭的,妈妈也是一付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她们都觉对不起对方,而这种谦意的源头,就是不争气的,没有天份的顾微微。
微微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农人的小楼,一汪一汪的水塘,几乎要扑进窗子里来的浓密的小树林,过度开采的碑材,开阔的农田,破败的小水电站。
微微想,如果是薇薇,一定不会是这样。那位仙女似的老师一定不会对她说:可惜。薇薇也绝不会怕练功的艰苦,她一定有很好的对音乐的感悟能力,就像她对色彩对构图有着很好的感悟力一样。
就像母亲在日记里写的:我的薇薇,是最棒的。
多傻,微微想,一开始她还以为薇薇就是她自己呢。她记得她曾经是叫过薇薇的,户口本上显示,她有过这样的一个曾用名。
顾薇薇,两个草字头,叫人想起蔷薇,五月的时候密匝匝地开在绿叶间,娇柔而浪漫。
但是后来,妈妈把她的草字头拿走了,两个都拿走了。一个人也没有留给她。
越往下看,微微的心头就越是起疑,日记里写的薇薇,是不是自己?
好像是的。母亲写了她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开口叫妈妈,第一次走路,认识的第一个字,会背的第一首诗。
这是一个母亲的育儿日记,她的母亲,竟然为她写过这样一整本的育儿日记,微微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做了一个很幼稚,很戏剧,很傻的动作,把日记本贴到脸上,上头烫金的花统有点糙糙地蹭着她的脸。
可是日记却没有日期。有点怪。
再读下去,又觉得薇薇好像不是微微。
因为母亲写,薇薇有多么漂亮多么可爱,薇薇有多么聪明,头一天晚上教的三十个字,第二天一个不落地全认出来,还搬得家。薇薇背下了长恨歌,薇薇背下了琵琶行,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时候竟然流了眼泪。
微微完全记不得自己有过这样明慧的惹人无限爱怜的时候,她只记得她小时候的蠢钝,冥顽不灵,只记得母亲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微微想,难不成是后来她得过什么病?发烧烧坏了脑子?总不成连模样也烧得难看了吧?
后来母亲又写,薇薇如何懂事,如何在乡下跟老师学画,如何在小学校里做小老师,如何在夏夜暴雨时与母亲一起将破摧的窗子堵好以免大雨冲进屋子里,如何在天放晴的时候将屋檐下的柴禾一块一块搬到太阳地里去晒,否则烧饭时湿柴会冒出呛人的浓烟……薇薇回城以后如何勤苦地复习功课,如何考上了美术学院……如果看到这里顾微微还不明白这个薇薇绝不会是自己的话,那她真是太蠢太蠢了。
日记似乎是戛然而止,那一天,母亲写道,之后就一大片的空白,一直空到最后一页纸。
火车果然是提速了,微微原以为要在火车上呆个两天两夜的,其实她第二天一早就到了北京。
她跟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说是去探望姨母。
这是个好天,北京的阳光好像格外地肥,轰地一下兜头罩脸地把人裹住了,微微坐上公交车,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坐回南京去了的时候,才到了这个叫韩家川的地方。
总参三部大院,门口有哨兵站岗,他们拦住顾微微,盘问她半天。
后来微微打了个电话给姨母,过了许久,姨母颤颤微微地出来了,身边跟一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扶着她。
顾微微头一次到姨母家。红砖的独幢楼房,三屋高,两侧还有平房,外头围了围墙,墙内是一个院子,开成一块一块的地,种了花与菜,搭了一个葡萄架子,一个丝瓜架子,她应该叫姨父的老人还在睡着。有保姆拿来了早饭,姨母心痛微微赶了这么远的路,请保姆再赶着新做一碗鸡汤小馄饨来。
姨母拉她到一侧的小偏厅里,问她:“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微微笑着说:“哪有什么事,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正好出差顺路。”
姨母也笑起来,捏捏微微瘦得突出来的肩膀:“你心里头一有事,就吃得格外的多,从小就是这样。”
微微停了一会儿,问:“姨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她现在在哪里?我不好问妈,不晓得为什么我张不开口,你告诉我。”
顾微微一共只在姨母家呆了一天,这一天里,她只见过姨父一小会儿,是在黄昏的时候,保姆问姨妈,这会儿是不是把老爷子推出来透透气。
于是还是那个娃娃脸的小战士,推了轮椅出来,上头坐着一个身架庞大老人,微微从来不晓得一个人可以老得这样奇形怪状,很瘦,但骨架真大,歪着头,陷在轮椅里,姿势别扭,并好像维持着一个挣扎向上的动作。姨母凑上去,告诉他,姨侄女儿来了,就是我妹妹的孩子。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隐约听出吃饭二个字,就说了短短的这么一句,口涎流了一下巴,姨母拿了柔软的毛巾替他擦净。
第二天微微就要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微微攥了姨母的手,好半天才说:“姨,他怎么这样了?怎么这样?姨,你想回南京吗?”
姨母拍拍微微说:“人哪有一辈子的漂亮一辈子的健壮一辈子的好?五十年来,现在是我最好的日子。名正言顺,堂堂正正。跟他的儿子女儿们也处得来。他手脚不灵便,心里不糊涂。是好日子了微微。以后你会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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