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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已經噠噠噠跑遠。
第三十九折
在畢庭舟魂飛魄散之際,便有鳥羽質感的畫面織交在奈何橋上。朦朧縹緲,似真還假。連尾都不清晰,一幕幕的,恍若夢境。
是畢庭舟生前那些最難忘、最刺心的經歷。
起初是兩幕畫卷彼此重疊,又互不相擾。二者各有奧秘。
七八歲的小孩子,穿一身水藍衫袍,滿身塵土。已到始齔的年紀,口中缺了乳牙二三,垂髫倒還規規矩矩束著。在田野里,孩子的身邊側臥一隻雪白小羊,毛茸毛茸,煞是可愛。小羊的眼珠猶如紫葡萄,注視著孩子,便是吃草時也不移開目光。
小孩子便是幼年的畢庭舟。
「吃草啊。吃草才能長大。」
「你長大以後,要陪我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嗯,我們去的地方,一定要有苜蓿草,沒有苜蓿草,我們才不去。還要有野花。」
「來,我給你編個花環。元兒,你喜歡黃花還是白花呢?不如黃花罷?顯得你白。嘿嘿嘿。戴在哪一邊角呢?」
「昨日夫子要我們背書,我本來不想背的。但是你猜猜,要背的是什麼?來,我給你念啊——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1)。數羊,羊,元兒,跟你有關係呀。什麼時候,你也到荷花里,我也數一數你。對了,到荷花里,你還可以吃藕,莫家婆婆許我們吃的。嗯……要到夏日才行。現在是秋日呀。那我們等罷!誰都不能忘。」庭舟牽起小羊的一隻前蹄。
「我們書塾的人都說,你和宣玖兒的羊,是咱們這裡最好看的小羊。明明是你最好看。好罷,玖兒的羊也好看,但我就是最喜歡最喜歡你。」
「元兒,元兒!你吃飽了,我們就回家。」
夕陽橘紅猶如淌在鍋里的鴨蛋黃。照得山坡也鍍上層好顏色,小野花猶如野兔的眼睛。庭舟的衣擺拂過污泥,他看見,小臉兒登時煞白,暗道回家又要被爹娘打罵。他一壁重複著說給元兒聽的詩詞,「朅來吳興,數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絕。」「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念到酣興處,搖頭晃腦,笑看自己的小羊羔。他摘的花環掛在小羊角上,走得急,時不時落下一兩寸,庭舟便不厭其煩地為小羊正一正,再正一正。看它的目光猶如母親看自己的孩子。
夕陽把一人一羊的身影彈長。
畢庭舟父母雙全,家中在仙南國庚肅城,開了家老字號的羊肉館子。他父親放羊殺羊,母親在庖廚做羊肉湯,一家人雖說拮据疲累,日子倒也過得下去。只是畢庭舟出生後,仙南國多有割據,不甚太平,自然吃羊的也少了。還常常有一身黃皮的差爺外使來要「羊毛稅負」,這誰受得了?所以,畢家翁媼常為生計愁雲滿面。
畢家唯有一個獨生子,那便是庭舟。
庭舟有一隻無比珍惜的小羊。他親自給它起了名字,元兒。
庭舟之父名喚畢宦,是個一臉橫肉的羊倌,半張臉都是黧黑蜷虬的毛須,他還有一顆圓潤光滑的頭顱,毫無髮絲,不禁讓人疑惑,可是該去頭上的髮絲生在臉上便不走了?畢宦腦後還有重重疊疊的肉,那肉綿延不絕頗有豐饒之感,令人想起冬日裡荒路上賣的豬腸。畢宦的眼睛渾小,僅餘縫隙,不辨眼珠。
畢宦殺羊,是一瞬間的事兒。兩指掐住羊脖,一刀下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半分不曾拖泥帶水。旁的屠夫,殺生之前,多半擺上酒菜,祭一祭觀音,也讓牲畜吃好最後一口。做屠狗輩是生活所迫,他們心裡還是存著些許敬畏的。畢宦卻不曾。對他來說,殺就是殺,不存在什麼旁的情緒。羊本就是養來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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