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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逢(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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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英良无比的信任李桂生,但他也无比信任自己的眼睛。况且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经向着那二人迎了上去:“福列先生,沈先生!欢迎欢迎!”

大厅门口进来了一小群人,这一小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两位,一位金碧眼,西装革履,是法租界工部局的法董福列,另一位瘦高颀长,穿墨蓝色暗条纹哔叽长袍,乌黑短打了足量蜡,足以反射灯光——不是沈之恒,又是谁?

法国人福列先和胖子握了手,然后胖子又转向了沈之恒。沈之恒一手夹着半支雪茄,一手握着胖子的手摇了摇。厉英良认出了那胖子乃是大华航运公司的总经理,也依稀听见了沈之恒的声音——他唤了那胖子一声“吴经理”,然后就是一串不可辨清的寒暄。

他感觉自己是看见了沈之恒。

厉英良的眼睛认得沈之恒的面貌,耳朵也认得沈之恒的声音。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有点特色,是男人里的好嗓子。而那沈之恒握着吴经理的手,一边说笑一边抬起了头,毫无预兆的,他望向了人群中的厉英良。

金静雪常驻天津,没别的事业,唯一的工作就是玩,玩得朋友遍天下,一进大厅就被一群男女簇拥住了。厉英良趁机溜出了人群,想要去找米将军打个招呼。又因为米将军是出了名的热爱异性,所以他伸长了脖子,专往女人堆里张望。正是翘四顾的时候,大厅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是又有贵客驾到,厉英良闻声回头,然后就僵在了原地。

厉英良还在看着他呆,有心想躲,为时已晚。沈之恒比先前瘦了一圈,气色偏于晦暗。含笑望着厉英良,他缓缓的一眨眼。可是未等厉英良看清他的眼神,他已经松开吴经理,扭头和旁人交谈去了。谈了没有几句,这一小群人又转身出了大厅,上了二楼。

厉英良向着她苦笑,一边笑一边又哀求似的摇了摇头。苦笑虽苦,但终究是个真笑,看着比那假笑顺眼了许多。于是金静雪决定饶他一回,一伸手挽了他,带着他进了一楼大厅。

厉英良一直没动,脑海中有两个字,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一声一声的回荡:“替身,替身,替身……”

“不行没关系呀,我教你。你踩我一脚,我就掐你一下。掐你一晚上,包你能学会。”

唯有替身二字能够解释当下的一切,否则他刚才岂不是见了鬼?

厉英良后退了一步:“那不行,不行不行,二小姐你饶了我,我跳舞是真不行。”

厉英良不信鬼神之说,所以不相信自己是见了鬼。既然不是见鬼,而李桂生又绝不会废物到连自己杀没杀死人都不知道,那么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个沈之恒是假的!

金静雪白了他一眼,伸食指向着他的胸膛一戳接一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对我阳奉阴违,嘴里说好,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但是呢,我脸皮厚,不怕骂,你越对我皮笑肉不笑,我越要让你陪我跳一晚上的舞。”

厉英良需要近距离的瞧一瞧这个假货,找出他的破绽来,否则今晚他将无法入睡。京华饭店三层楼全被包下了,哪一层都是衣香鬓影灯红酒绿,他将金静雪抛去了九霄云外,自己一层楼一层楼的来回上下,然而始终不见沈之恒那一群人的踪影。

他忽然有点不耐烦,反抗的方式是正了正脸色,以着笃定语气答道:“是的,就一个好。”

他出了一身的汗,正是心焦时,旁边舞厅里“呜”的奏起了音乐,声浪一起,让他的心焦加了倍。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慌不择路,在二楼走廊里一拐弯,拐进了洗手间里。房门一关,他耳畔清净了些,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

“就一个好?”

来都来了,他顺便撒了泡尿。拧开镀金大水龙头,他洗手,照镜子,用湿手拍了拍脸,又张嘴活动活动下颚。幸而照了镜子,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紧张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他本来就已经够不得人心了,再狰狞,那还有个瞧?

“好。”他回答。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扬蛮牛的精神,决定踏破铁鞋,今晚非找着沈之恒不可。拉开门大踏步的走出去,他一抬头,看见了沈之恒的背影。

厉英良扫了她一眼,还是没扫清楚,就觉得她亮闪闪的——露出的胸脯后背肩膀是亮闪闪,银杏色长裙受了珠宝的点缀,也是亮闪闪。

一瞧就是沈之恒的背影,今晚这里举行的是舞会,一般的宾客都是西装打扮,穿长袍的人少之又少。背对着厉英良,沈之恒一边抽雪茄,一边望着前方的大跳舞厅出神。

他如梦初醒的一扭头,然后给了她一个假笑。金静雪走到他面前,昂着头展示自己这一身银杏色的新长裙:“良哥哥,我这条裙子怎么样?”

厉英良蹑手蹑脚的走向了他,皮鞋底子陷入厚地毯,一点声音也没有。距离越是近,他越觉得这人真像沈之恒,这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夹着雪茄,这个姿态也是沈之恒常有的。沈之恒究竟是个什么大人物,竟然会暗暗藏了这么一个绝像的替身?

于是她呼唤了他一声:“良哥哥!”

他身不由己,越走越近,就在他自己也感觉近得不像话时,沈之恒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向后翩然一转,面对了他。

精神登时一振,他像瞧见了猎物一般,人一兴奋,好像连金静雪都不那么讨厌了。挽着金静雪进了大门,两人分头到男女储衣室脱大衣帽子,金静雪在女储衣室里顺便又照了照镜子,理了理头,末了转身出了来,她现厉英良早已等候在了前方,这样金碧辉煌的繁华所在,往来宾客都是喜笑颜开的,唯有他孤零零的独站着,是专心致志的干等,没有姿态,也没有表情。

沈之恒比他高了半个头,对他是天然的居高临下。嘴里含着一口烟,他先七窍生烟似的把烟呼了出去,然后才开了口,语气相当的和蔼:“厉会长。”

委员会的丁秘书开汽车,把厉英良和金静雪送去了京华饭店。厉英良起初以为是金静雪的狐朋狗友请客,及至在饭店门口下汽车了,他才现今晚竟是个大场面,路旁汽车停得见头不见尾,其中好些汽车挂的还是各国领事馆的牌子。举目一望饭店的大玻璃门,门内灯火通明,他竟然现了米将军。

厉英良在雪茄烟雾中咳嗽了一声,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沈之恒转得毫无预兆,而他再不后退,就要和沈之恒贴上了。

于是他像服侍西太后一样,一言不的伸手把金静雪搀了出去。及至上了汽车,他又被她的香水气味熏出了几个喷嚏。这喷嚏来得猝不及防,他一时来不及掏手帕,结果将唾沫星子喷到了金静雪的肩膀上。在收到了她的几个白眼之后,他用手帕堵了嘴,扭头望向了窗外,气得眼睛都红了。

在脸上调出了个笑容,他回答道:“沈先生。”

厉英良的目光向下一转,这才看见金静雪穿了一双金光闪闪的跳舞鞋子,鞋跟高且细,只适合穿着它在弹簧地板上小规模的转圈子,多走一步路都是受罪。

紧接着他补了一句:“我们好久没见了,得有一个多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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