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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知道宫廷之中那些黑暗的斗争，开始明白自己的位置有无数的人觊觎，他也开始知晓‐‐在他问自己太子到底是什么的时候，自己少说了一句……那不仅是将来会当皇帝，而且会成为孤家寡人，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变得越来越忙，他需要读书，他需要让自己很快地变得优秀起来，他还要得到父皇的赞赏，并且处理一些景帝交给他的事情……他变得冷，变得孤独，连唯一能说知心话的自己，也因为失忆而变得无话可说，有的时候他会在她午睡的时候悄悄坐在她的床边说一些她不懂的话。她偶尔一次醒了，便问她到底是在想哪个女人……如今想来，少年刘彻当时是什么表情呢？忽然就不记得了。阴差阳错，那么多的阴差阳错起来，就变成了距离。就算是大婚当日，那个陌生的自己，披着大红的嫁衣，饮合卺酒的时候，他都是淡淡的，看着自己的时候，那眼神真是说不出的古怪。后来就渐渐地远了，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还有很多人需要他来指挥，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他的身边，然后，她便看不见她了。平阳公主送了卫子夫给他，他也有自己的后宫，而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自古皇天后土，天为皇，地为后，她是可以与他并肩之人，却最终落得这个下场。不是谁的错，要怪，便该怪他身下那张龙椅，怪这弄人的命运……陈阿娇，无法对当年那个温暖的彻儿，生起恨意来。她觉得自己应该醒了。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她却感觉出来，这手带着微微的颤抖。长长的睫毛一颤，陈阿娇终于睁开了眼，略略带着模糊，不过已经清醒了许多，只是嘴里带着些奇怪的味道，大约是已经给自己灌了些汤的。抓住她手的那个人就趴伏在榻边，双手握着她的，唇边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向皱着的眉头都解开了。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抽回来，他一下惊醒。那一张脸抬起来，在明亮却带着暖黄的灯光下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味道。&ldo;阿娇姐？&rdo;陈阿娇沉默地看着他，终于慢慢地将手抽了回来，放进了厚厚的锦被之中。&ldo;你怎么来了？&rdo;终于算是见到了。她之前对他是避之不及，如今被他知道自己还活着，那还真是……刘彻愧对她，见到的时候，觉得满心都是欢喜，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在努力地拥有自己的力量，他要成为全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才能够保护自己在意的那些人，只可惜‐‐站得越高，他发现这种最初始时候的愿望，就越是遥不可及。原本想保护的人，反而已经无法保护，那种深切的，失望的感觉。&ldo;我……只是想看看……&rdo;陈阿娇一扭头，别过目光去，看到了外面站着的郭舍人和许郎中，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ldo;陛下国事繁忙，正当与匈奴交战，还是回去吧。&rdo;庙小实在装不下刘彻这大佛。可是他定定地在她榻边坐下来，那个问题，终于还是冒了出来：&ldo;你……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娇姐吗？&rdo;无数的事实告诉他，绝对是！可是还是要忍不住确认，不等陈阿娇回答，他自己又笑了一声：&ldo;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rdo;那个他喜欢的阿娇……陈阿娇却觉得烦闷异常，她闭上眼睛，不想搭理他，却说道：&ldo;你该走了。&rdo;&ldo;我只坐一会儿，你睡吧。&rdo;她默认了，这就是他喜欢的那个阿娇，让自己很想守护的那个人。&ldo;杀了我，再回来说喜欢我，不觉得自己很恶心吗？&rdo;她终于又睁开了眼，就那样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不带半分波澜。刘彻脸色一下苍白了，便连嘴唇也失去血色，最后却就那么淡淡地一笑，嘴唇勾起来，眼神带着几分渺远：&ldo;是我错，可我不会再错。阿娇姐，你说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彻儿错了也有改正的机会吧？&rdo;用她以前的话来让她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吗？陈阿娇低笑了一声：&ldo;你走吧，你是天子，我乃乔姝，以后互不交集也好，你过而能改，那是你的事情‐‐当年我忘了告诉你，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然则过者非能全改。有的错误根本不是改得回来的，就像是我此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已经是个死人，我不是陈阿娇，因为陈皇后已经死了。&rdo;她说，陈皇后已经死了。刘彻有些发抖，外面潇潇雨声传入他耳中，他这才记起，自己这一身还是湿的。那一刻，他摇头，&ldo;我跟小时候一样固执。&rdo;&ldo;不巧，我跟小时候一样看不惯你。&rdo;违心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陈阿娇侧过身去，她感觉到了他身上带着的寒气，一身都是湿的，却绝口不提，该死心的就慢慢地死心好了。他是帝王，本来无情，又何苦多情？&ldo;你若无情，我便休，没什么放不下的。&rdo;无情？他还有情啊……只是以为，那不是她。他必须要为自己争辩这么一回，于是问道：&ldo;我以为那个人不是你，金屋藏娇，我的金屋是为你准备的……&rdo;&ldo;借口。&rdo;她平静地反驳他，&ldo;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她是不是我，你既然娶她为妻，便不该背信弃义。不过为帝者无情，她是窦太后的外孙女，你还有你的谋士们，甚至还有平阳公主，无法容忍我的存在。你要是是完完全全的皇权和天下，不想有我这么一个危险存在，外戚之祸你已经受得够多，所以无法容忍出现下一个窦太皇太后……越抹越黑，你还是走吧。&rdo;她发现，她已经将这个&ldo;走&rdo;字，重复了很多遍，但是他还要在自己这里坐到几时？刘彻惨笑了一声：&ldo;帝王天下，终究是我错。&rdo;帝王天下，终究是我错。她不肯给自己再来一次的机会……&ldo;可是我们还有孩子，你不再是陈皇后，你没有了显赫的背景，我们可以‐‐&rdo;&ldo;可以重新开始吗？&rdo;陈阿娇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拥着被子，慢慢地坐起来，直视着他，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ldo;我若回宫，定然将卫子夫千刀万剐打入地狱；我若回宫，定然要将昔日羞辱我之人悉数杀进方能消心头只恨；我若回宫，便不会扶植自己的势力培养自己的心腹？我若回宫，卫子夫有子，便见一个打死一个。&rdo;她笑容明媚，仿佛自己说的不是什么恶毒的话，而是今天天气很好一般，她看着刘彻，像很久以前看着他那样，看着他忽然怔然的表情，一声轻叹：&ldo;彻儿，你这皇帝做得无奈，做得不开心，便以为我那皇后之位做得快活如意吗？我在宫外很好，我的孩子，也不该踏足宫廷那种肮脏的地方，他会成为一个平凡的人，不会再君临天下。&rdo;&ldo;你也许觉得，身在皇后之位上的那个陈阿娇不像是我，我后来细细地想，也觉得不像是自己，不过‐‐我若是重新回来那个位置上，只会比昔时的我，更加残忍专横，也不会像往日那么傻，被人陷害毫无还手之力。&rdo;此刻的陈阿娇，才是完完整整最真实的陈阿娇。辣手，谁不会？只是还没有到出手的时候，她也希望自己不会将自己最真实的面目露出来。看着沉默的刘彻，看着他眼底压抑着的那些翻涌的情绪，她又觉得他很可怜了。&ldo;此刻的我，才是最真实的我，此言皆为心声，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绝无虚假。我想要的，你给不了。&rdo;&ldo;你说谎。&rdo;刘彻站着，退后了一步，又重复了一遍，&ldo;你说谎‐‐朕不信！&rdo;陈阿娇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心中抽痛，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那眼底全是刻骨的孤独，这个皇位到底将刘彻变成了什么样，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可是也不想知道。平静便好。&ldo;放弃吧，彻儿，你会是个好皇帝的。&rdo;陈阿娇闭了闭眼，却勾起了唇，云淡风轻，不过卫子夫那些，终究是不会有好报，她不复仇，她的儿子也会死，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她若回宫，绝对会像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做的。&ldo;你连害了猫都不忍，怎会对别人下手……&rdo;他喃喃，却遮了一下自己的眼，慢慢放下的动作是凝滞的，像是手上挂着千钧重负一般。&ldo;你以为善良的我，成了皇后之后那般刁蛮，肆意责罚宫人，还将那卫子夫调走吃了两年的苦头，我有什么干不出来的？你以为昔时那人非我，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我只会比那个我，更让你失望。&rdo;所以还是回去吧，你终究只能是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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