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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行到京南运河的入河口,途中梅林玉自指点了车夫起驾伊始,便小跑或步行地跟在车后,就连裴钧掀帘探头唤他坐上去,他也只说还在诚心积德,车是绝不坐的。
下车后三人走向水畔,在周遭嘈杂的水手高呼中,梅林玉一边擦汗微喘,一边唠叨着码头的破事,只片刻功夫,便将裴钧与姜越领到了梅氏商行的船坞。
梅林玉寻看门人拿了钥匙,打船坞侧边的木栅门引裴晋二人进了里头。一时裴钧举头望去,但见坞室之中正陡然耸着一艘高达数十尺的大型沙船,前后约有百尺来长,周身黑棕,宽座平底,可见其上桅杆三大两小,皆悬挂如翼白帆,靠近还可闻见桐油晾干后未散的气味。
裴钧牵着姜越,跟梅林玉沿船边扶梯上行走到了甲板上。待三人走入上层船舱之中,梅林玉抓住舱门边沿一处隐蔽的翘木使劲一拉,地板上便霍然弹起一道地门,往里看,是黑黝黝的一片空仓。
“这便是哥哥当初要开的空夹层了。”梅林玉道,“上头有多宽敞,里头就有多宽敞,不过是用来运货的,便只有六尺来高。再高便不隐蔽了。船匠特意把机关往边儿上藏了些,若是从里头上了栓,外头就算发现了机关所在,轻易也开不了。到时候再铺层干草或毯子,还能更隐秘些。”
“这船倒制得精巧。”姜越走到裴钧身前往夹层中看去,一出声便一针见血,“此处夹层,定是用来运赃的罢?”
“你这话就不对了。”裴钧从后扶着他,笑嘱他当心,顺他所言道:“何为赃?据公自贪者也。咱这可不是。过阵子张三同钱生一道南下,我便属意让他们乘这船前去,让钱生缴些好盐回来混同官盐售卖。这瞧着虽不正派,却实能降一降官盐居高不下的售价,又可替咱们举事积攒些物资,这岂非是为大业所虑?怎么能叫赃?”
“我真是说不过你,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姜越笑笑不同他争辩,也没什么好问,只走去了船头看舵。
裴钧在船上看了一圈,同梅林玉从夹层下的出口走到了船舱底层查看船桨,又走回到最上层的甲板,听梅林玉报了通造价与工钱。
他听完直觉这船上一样样的好处都是银子雕出来的,啧啧唏嘘一时,待下了船来,不禁抬手抚摸着木质的船身,问梅六道:
“梅六,你说这么大艘船,若是全全装满盘缠用度,最远能去到什么地方?”
“你是说一路不停么?”梅林玉最后揩了把额间细汗,将绢子收进袖口里,“算上水手船员的一干用度,船快的话,约摸去到南竺国都有可能罢。”
说完他见裴钧不语,竟似有怔忡,便狐疑撞了撞裴钧胳膊:“怎么了,哥哥,怎忽地问了这话?”
“问问罢了。”裴钧搪塞他一句,调开了头往船尾走去,可梅林玉却并不因此罢休。
“什么呀,哥哥是不是有事儿瞒了我呀?”梅林玉两步追在裴钧身后,忽地拽住他袖子道,“前阵子急着打船,我一心想着是替妍姐凑钱运盐用的,却倒忘了……哥哥你当初第一回让我打这船的时候,妍姐都还没出事儿呢!”
这话叫裴钧心里一突,抽出袖子没答他,可梅林玉却上前堵住裴钧去路,难得严正地看入裴钧眼中道:“哥哥,这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是打来运货赚银子的?如若不是,那你当初要这船舱、要这夹层,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在梅林玉绝不让步的追问下,裴钧自知避之不过,便先转开眼去,暂且不看梅林玉那双太过清明的眼睛。此时他抬眼望向这坞中的大船,经由这一问又一问,忽地也在闪念间遥遥回想起了那数月之前,他初初想着要打这船的时候。
那时他惨淡收场的一生似乎终于得到了重来的机会,但他睁眼所见的一切,却都还是陈朽不变的样子。
他还是睡在了姜湛的床上,那些该发生的错的乱的已经发生了大半,大半也决计无可更改,而那些不该发生的伤的痛的却一样都还没开始发生,叫他甚至不足以、也没有由头去怪罪和报复这一世的谁人。他满眼看着皇城金瓦叠翠,只觉雕梁画栋皆是空惘,而就连与之相关的种种记忆,也因染上了他前世冤屈的血,而一一都让他觉出恶心。
然那些记忆却还是一件件按部就班地发生了——新政,盐案,票拟……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指向何等的结局。而当他昔日的故友正风发意气,一个个仍是青年才俊、年华尚在,月夜归去时,却唯独他的心内有岁月和背叛的虫蚁啃噬,也唯独他的脑海里,正生长着经久难以愈合的疤痕。
这些疤痕的存在根本不为人知,却一道叠着一道地横在他血肉下不断蔓延,在目不能见处日夜令他煎熬,用一点一滴的琐事提醒他去日无回,宛如日日在他前世被割裂的喉咙中灌下苦水。故而当人潮散去、噩梦降临,当他一次次惊醒在深夜里紧握枕下刀柄时,横贯生死的茫然,已叫他满腔充斥着绝无可能告知旁人的惊恨、虚无与格格不入。
所以他那时要船,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
“哥哥。”
船坞昏晦的光景下,梅林玉抓住他手腕,拧了眉问他:
“你那时候,是不是想走?”
第92章其罪五十七·退守(三)
梅林玉今年岁数虽只二十有五,可却已然将梅家人那独到狠辣的眼力承袭下来,也随同一家子大小名贾,练出了一个顶好的脑瓜。虽他平日里遇事常爱同裴钧嘻哈打笑地荒唐过去,可一旦着意发起问了,却是不得答案势不罢休的。
裴钧自知此时避无可避,便也终于把头一点,答他道:“没错,我当初就是想一走了之,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才嘱你打了这双舱的船,预备要私吞盐粮运出京去,自此往后隐姓埋名的。”
“为什么啊?”梅林玉饶是猜出他所愿,一听之下却仍感震惊,“哥哥你那时候可是才升了官哪,皇上也庇护你,往后仕途也坦荡,那前程是花儿绣的、玉儿雕的,怎么就想着要走呢?”
裴钧目色一暗,垂眼低声道:“倦了,厌了,花儿看烦了、玉看够了,人也总要为今后想想退路。若我同皇上不破不离,便早晚要替他交出条命去;若是铁了心要与他分断离舍,则又绝不可能还留在京城。梅六,你说我那时该怎么办?”
梅林玉闻言一想,果真也觉出他的难处,捉住他的手便不免松开,犹疑之间,忡然问道:“那后来怎的又不走了?”
裴钧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一刮他鼻尖儿道:“眼下你叫我怎么走?裴妍都还没救出来,我外甥又搭进宫里了,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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