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千山寒暑五御侮(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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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大七年正月,移剌蒲阿大军风驰电掣般飞回庆阳,陕西行省为防军情泄露,当即扣留蒙古使者斡骨栾,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大昌原,忠孝军冲锋在前,马军居次,打了蒙军一个措手不及。此役大获全胜,移剌蒲阿志得意满,命斡骨栾传话给窝阔台:“我已准备军马,尔等可来一战!”
这番傲慢言行被斡骨栾如实带回,窝阔台闻之大怒,更加坚定了伐挞之心。
为筹备粮草辎重,窝阔台布敕令,蒙古牧民凡有百畜者,须上缴母畜者一。同时开始模仿宋金制度建立驿站,并统计河北、西域户籍人丁数量,着手推行赋税制。
到了秋熟马肥的八月,忍耐多时、筹措良久的窝阔台终于出兵亲征,大军先后攻破天成堡、西京、应州,后取道雁门关,意欲经隰川、平阳而一路南下。九月,金国的恒山公武仙在窝阔台到来之前抢先一步反攻潞州。窝阔台不慌不乱,派小将塔思驰援潞州,一度逼退武仙。移剌蒲阿率大军随后赶到,塔思惨败,辎重人口皆陷没,潞州亦被攻克。武仙当即斩杀蒙古驻潞州统帅任存,并有样学样,破坏了蒙古在潞州的所有军事布防。
窝阔台大为光火,亲自前往潞州,麾下精锐尽出,很快夺回潞州。武仙心知不敌,并未死战,率军退守卫州。卫州地处黄河北岸、太行东麓、卫水之滨,素有“南通十省,北拱神京”之称,是金国在黄河北岸的重要据点,也是南岸汴梁的屏障。
窝阔台深知金国积贫积弱已久,与诸将商议后决定分兵两路:一路由按扎儿、因只吉台率部分蒙古军,与河北的汉地世侯领史天泽合兵进攻卫州;令一路则由窝阔台亲自统领,西渡黄河,进攻凤翔。如此一来,兵源本就严重不足的金国更显衰竭,根本无力两路用兵,万一决策失当被蒙古东西夹攻,灭国只在瞬息之间。
“这还商议什么?!当然是救卫州!”移剌蒲阿强忍怒火,“武仙已经书求援了,卫州一失,蒙古便可横渡黄河直驱汴梁了!”完颜合达沉吟良久,摇头道:“不可。大军一旦东移,蒙古攻破陕西关防,河南便成了一块死地。”他顿了一顿,又拍了拍移剌蒲阿肩头,和言劝道:“我知道你忠心,最担心陛下的安危,我和你是一样的。”移剌蒲阿气愤稍平,转头瞥了立在远处低头不语的完颜彝一眼:“让他留守潼关,咱们回去救卫州,如何?”完颜合达心知他夹带私怨,却不点破,只笑道:“让他对蒙古汗王,咱们去打两个虾兵蟹将,你也太抬举他了。”移剌蒲阿自知失言,讪讪摸了摸下巴,咳了一声,正色道:“陈和尚,你怎么看?”
完颜彝正沉思,猛地被点了名,一时未理顺言语:“主将间互相不服,骄矜自负,可致大败。”此言一出,举座寂然,移剌蒲阿没想到他竟敢公然挑衅自己,气得变了脸色,完颜合达也觉他太过无礼,皱眉道:“你只说卫州,就事论事,不要扯别的。”完颜彝醒过神来,忙解释道:“末将说的就是卫州。史天泽是汉人,年纪又小;按扎儿是蒙古宿将,成名已久,末将在蒙古时就听闻他心高气傲,此番颉颃不下,必难心服。”完颜合达眼前一亮,颔沉吟道:“不错,不错……良佐,你要使离间计?”完颜彝低头道:“末将惭愧,还未想出计谋。”移剌蒲阿冷哼一声,扭头不睬,完颜合达负手踱步道:“兵临城下,再使计也来不及了……这样吧,大军还是留在此地。良佐,你带忠孝军去救卫州,武仙机警,定会审时度势,与你里应外合。另外,再给你五千骑兵接应,如何?”完颜彝沉声领命,拱手道:“多谢副枢。忠孝军之外,两千骑足矣。”移剌蒲阿素知他擅以少胜多,可此次蒙军加汉军合兵号称十万,忠孝军不过千余人,以一敌百,纵是孙武复生也太过凶险,便提醒道:“你要仔细。卫州之后是黄河,黄河之后就是汴京!”完颜彝下意识地抬手抚膺,肃然道:“汴梁若有闪失,不必两位副枢问罪,末将决不苟活。”完颜合达料他定有克敌之法,不动声色地遣散诸将,留他细细询问。
蒙古行军迅,按扎儿与河北史天泽会师后抢先一步将卫州围得水泄不通,修筑土墙切断内外,围点打援。黄河北岸地形平坦,便于战马驰突,史天泽听说过两次大昌原之战,预计金军将重演重骑冲击之术,于是令汉军中的精锐步兵结成长枪拒马方阵在前,以备驰突。按扎儿部下的蒙古轻骑则被安排在两翼,负责袭扰包抄,两军以逸待劳,只等金军前来送死。
忠孝军惯于疾驰突击,又有一卒二马,行军之远胜其余诸军,两三日便赶到黄河边。完颜彝料定按扎儿轻敌,还未安排弓弩手封锁河面,便命全军不作修整,立刻抢渡。忠孝军士卒自无异议,善识水性者率先携带绳索泅到对岸,然后两岸分别固定绳索,砍伐树木,横架在绳索上做成吊桥。完颜彝向来与士卒同作同止,亦亲持刀斧一同伐木,眼看时间点滴流逝,恐蒙军察觉,当即下令捆起长枪马槊架在绳索上,并铺设衣甲,前军极抢渡,殿后队伍边渡河边收起甲兵。三千人有条不紊,飞渡过黄河。
完颜彝眼见最后几名士兵踏到北岸坚实的土地上,立马横枪指着南方厉声道:“京城就在你我身后,今日有胜无败,有来无回!胆敢言退者,有如此绳!”话音未落,枪尖下挑,银刃闪动间绳索已被斩断,沉浮在汹涌的波涛之间,木材更是随着滚滚河水迅往下游漂去。
忠孝军将士不以为怪,肃容静立;其余部卒见他杀气腾腾地立在岸边,亦不敢抗辩。完颜彝即命忠孝军人衔枚马勒口随他潜行;其余部卒则由忠孝军提控蒲察官奴暂领。
金军背水列阵,蒲察官奴立刻率骑兵起冲锋,但很快被汉军林立的枪盾方阵所阻,在一番短兵相接之后败退。城内的武仙想要杀出城池与援军合攻,却被蒙军修筑的土木工事所阻。史天泽大喜,令张柔、董俊等世侯率领步卒方阵向金军步步逼近,欲将金人迫入身后波涛汹涌的黄河之中。
按扎儿生怕史天泽抢了全功,率领休养多日的蒙古铁骑,冲向金军阵势,虽然一度迫使金人后退,却是无法撕裂敌人的阵线,具装铁骑反而被金军步兵的麻扎刀、大斧等武器杀伤,横尸枕藉。
绍兴年间岳飞在郾城以步兵血洗拐子马的场面,反过来在蒙金战争中重演。金军失去桓云二州牧所之后,战马竭磬,军中骑兵愈来愈少。故重步兵锐卒成了与忠孝军并重的队伍,其中强壮矫捷者,极为精练,步卒负担器甲粮糗重至六七斗,一日夜行二百里。然而蒙古重骑兵的韧性不及当年兀术的拐子马,当下节节败退,迫得旁边的汉军部队和蒙古弓箭部队也不得不散开。
正在此时,后方人喊马嘶,一阵杀声震天。史天泽愣了愣,突然想起前方金军主将并非完颜彝,登时大骇,知道中了敌人的暗度陈仓之计。原来忠孝军趁前军鏖战时,悄悄绕到蒙军薄弱的后方,迅动绝杀突袭。史天泽先入为主,认定忠孝军只做前锋,谁料今日完颜彝反其道而行之,蒙军阵型瞬间大乱。汉军精锐试图结阵抵挡,但城内的武仙早趁忠孝军起冲锋之际破坏城外土木工事,并在城楼箭垛上安排弓弩手远射杀敌,同时高喊擂鼓虚张声势,令后阵的蒙军更加慌乱。不多时,围城工事尽被毁坏,武仙率城内金军一涌而出,三面合围,蒙军大败。
史天泽凭借精锐汉军在后方苦战,稍挽败局,令蒙军大部得以逃脱,而马匹辎重等却悉数被金人所得,按扎儿所部损失极为惨重,带着残兵败将逃到关中投奔窝阔台。
捷报传至汴梁,皇帝为激励士气,加意褒奖,亲自登上承天门在满城百姓的瞻望中犒勉功臣,完颜合达、移剌蒲阿皆世袭谋克,完颜彝因战功卓著,被加封为御侮中郎将。皇帝亲自扶起他,笑道:“卿建功如此,堪慰斜烈之灵。”完颜彝再度深深拜倒,皇帝温和一笑:“卿征尘劳苦,本该在京城休养几天……”移剌蒲阿见机,大声道:“臣等食君之禄,岂能贪享安荣?三军将士还在阵前等候,臣等今日便回!”皇帝欣然点头。完颜彝大急,心知此时绝不可露出异状,俯不语,脑中只一个念头:“定要想个法子再见一见宁儿!”
他满心惦记着完颜宁,下城楼时忍不住四处张望,只盼她能混迹在人群之中,哪怕只遥遥对望一眼,也可稍慰二人相思之苦。可宫墙之下人潮涌动,他焦然四顾,处处不见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孔,忽然心头一凉:“陛下就在城楼上,她怎能来这里?我真是失心疯了。”
自去年忍痛舍她而去,他便常怀殉死之心,直至听闻皇帝遣归仆散氏、兖国长公主病愈,才卸下心头一件重负,继而愧歉之心大起,深恨自己未曾护她半分。及至此次援卫,他因马军步军是诱敌之饵,不肯多损国家兵力,便只要了两千人马,并未将完颜宁的安危置于万全之地,心中更是内疚难安,此番入京,只盼能向她倾吐衷肠、赔礼谢罪,哪怕被她责怪怨骂,亦是甘之如饴,谁知竟连一面都见不着,真个咫尺天涯,银河难渡,寸寸相思摧心肝。
他无奈随众而行,忽觉有人拉他手臂,侧一看,却是达及保喜滋滋地笑道:“恭喜将军!”完颜彝苦笑不语,自忖此刻再托他去找纨纨已然太迟。达及保又道:“将军是孝子,回京之日怎不祭拜老夫人?”完颜彝猛然想起,忙上前对移剌蒲阿述说情由。移剌蒲阿皱眉道:“也罢,那你快些,日落之前在崇德门外集合,若迟一刻,你自去领军法。”
完颜彝谢过移剌蒲阿,与达及保穿出人群,便策马向城门驰去。说来也怪,他自出狱后祭拜亡母,回回都现母亲坟冢被人洒扫料理过,且墓边总有一包簇新香烛,似是专门为他而备。他百思不得其人,只得在香烛旁留下道谢书信与银两,到下一次再去祭拜时,香烛已换了新的,书信银两均已不见,料想那人已然收下,便安然放心,从此都空手而去,不再另买香烛。
二人策马出城,达及保忽然转头笑道:“将军,您猜我方才去哪里了?”完颜彝微微一怔,猛然醒悟过来,大喜道:“你……她,她在哪里?!”达及保笑道:“在庄献大长公主园寝。”原来达及保入城之后,并未随完颜彝觐见皇帝,而是悄悄改装来到济国公府求见福慧,福慧正待出门,见到达及保便松了一口气,笑道:“公……姑娘料事如神。郎君快去转告你家将军,今日是长主生辰,姑娘要出城祭祀,请将军小心些。”又教达及保以祭拜裴满氏为脱身之由,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完颜彝喜出望外,拨转马头便要向东,忽见达及保并未跟来,回身问道:“怎么了?”达及保笑道:“属下代您去拜老夫人,免得您用老夫人扯谎,心中不安。”完颜彝感激无已,拱手一揖,达及保笑道:“这都是仆散姑娘安排的。将军,夫人当真聪明呐!”完颜彝听到此,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忖道:“我那宁儿何止聪颖,她待我心细如,体贴入微,世上聪明人原是不少,可这般贴心的人儿再没有第二个了!”只是这番话却不必宣之于口,便笑着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向东疾驰而去。
不多时,大长公主园寝已在眼前,完颜彝略一思忖,下鞍拍拍马儿,一指右侧树林,低声道:“去吧。”那骏马随他已有四载,极通人意,低低短嘶一声,随后闲步踏往林中。完颜彝更不耽搁,飞身奔向园寝。
他曾随纨纨她们祭拜过大长公主,对园内布防甚是了然,踏方步估算了大致位置,打量了一下墙高,退后数丈,突然急冲向前,手脚并用,在墙面上连点数下,瞬间跃上墙头,右足再奋力一蹬,左腿跨出,双臂抄展,攀到园中一株高柏枝柯间,藏在深浓的绿叶里俯身察瞰,只见园内幽寂无人,极是净静,宫人侍卫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他颇觉奇怪,沿树干一溜而下,落脚甚轻,兔起鹘落三两下便跃到享殿侧门外,悄悄直起身子往门缝里一张,差点笑出声来:只见福慧领着乌压压一殿的宫人侍卫默哀追思大长公主,想来又是完颜宁的主意,故意引开侍从,好叫他避过众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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