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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王有蘆,是王有蘆夫婦!他倆奪走了甘小桃,奪走了阿爸寄來的錢和信件,奪走了甘小栗生活的可能性。
甘小栗一屁股坐到地上,在他身上先後發生的種種不幸遭遇令他終於招架不住,內心情感如岩漿一般噴涌而出。他不是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原則的人,從來都是想哭便哭,可山一樣的屈辱和仇恨壓住了他的喉頭,只是張著嘴,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一滴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流進了他嘴角邊的梨渦里。
回憶起七八年前,自己跟現在的小桃一般大,小桃還是個拖鼻涕的小娃娃。阿姆當年還能稱得上美人,儘管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體態還輕盈如少女,蜜色的皮膚泛著光澤。而阿爸中等身材,手腳靈活,臉上總是笑盈盈的。那時他的外祖母故,姨媽姨父還不太猖狂,兩家人共住在樟樹巷子第六戶,無風無浪的過日子。
阿爸早出晚歸,聽說是在碼頭上工作,具體幹什麼並不太清楚。但是甘小栗記得他阿爸最常穿一件洗到發白的藍色對襟褂子,有時頭上戴一頂斗笠,都是勞動人民最常見的打扮。只是阿爸歸來時與出門一樣,身上衣服永遠乾乾淨淨,散發出一股溫柔的汗味。他的手非常的巧,給孩子們做了不少玩具,扎出的軟翅風箏能飛老高。
阿姆從來不提阿爸的工作,她只做好她擅長的事,比如做飯洗衣收拾屋子料理孩子。如果說阿姆有什麼樂的話,那就是偶爾她會拉著阿爸學認字。
現在回想,甘小栗發覺他記憶中的阿爸是那麼的突兀,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尋常老百姓的樣子——尋常老百姓,大概應該是胡老闆那樣,脖子上掛著軟尺,每天伏在縫紉機前,或者在餐桌上跟媳婦鬥嘴;要麼應該是阿旺那樣,吃飽了便一臉滿足,什麼也不再想;要麼就是姨父王有蘆,在捲菸廠卷香菸,到點上工,有著魚目一樣的眼珠,魚嘴一樣的嘴。
後來有一天,阿爸回到家突然說,他得去南洋。
甘小栗的記憶出現了錯位,他記不清阿爸說這話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什麼樣的預兆,只記得那一天不過是無數個尋常日子中的一個,不管是晴空萬里還是風雨如晦,都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書寫的地方。他的阿爸穿的還是那件發白的藍褂子,回家第一件事是摘下頭上的斗笠,然後走向阿姆正在忙碌的廚房。甘小栗放了學,和小桃還有姨媽家的表弟在院子裡玩,他耳朵尖,聽到廚房裡阿爸對阿姆說「我得去南洋」,一片靜默後,隱隱傳來阿姆的哭泣。
阿爸決定去南洋的這一天,是這一家人命運發生巨變的一天,阿姆去幫傭乃至因為幫傭工作意外被日本鬼子炸死,歸根結底也是這一天、這個決定的緣故,而後小桃的遭遇同樣是由此而生。至於甘小栗自己,從中學輟學去到開明街的西服店當學徒,再到遭遇鼠疫之災,可以說也是因為阿爸離開了這個家。
不僅如此,甘小栗還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在茅草屋裡,在從泉州僑批局來的死人的旁邊,他自己也將再次走到了風雲千檣的岔路口。
第6章三江頭
突然,外面一陣激烈的敲門聲直傳到茅草屋裡來。
「開門,防疫處!」
甘小栗一聽不妙,抓自己的人找上門來了。他穩住心神,轉著眼珠開始想辦法。
正巧王有蘆夫婦做了虧心事在前,不敢貿然開門,兩人躲在屋裡商量對策。
外面敲門聲越來越響,過了一會兒,甘小栗的姨媽田阿蘭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三個人,都穿著白大褂,煞有介事的樣子。
田阿蘭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甘小栗住在這裡嗎?」
「他不住這裡。」
「不住這裡?戶籍上不是登記在這裡嗎?」
「不不不,他住這裡,是現在不在。」
「他沒有回來過?』
」沒有,沒有呢。」田阿蘭的聲音里聽得出一絲緊張。
這絲緊張被防疫處的人捕捉到,嚴厲地說:「沒有嗎?他身上有傳染病,傳染給你你也要死的。」
她一口咬定:「沒有,真的沒有。白天裡警察已經來查過一次了,確實沒有回來。」
「一旦發現他,你們務必立刻上報!」
這時門外最年長的那個人開口道:「不行,我們需要進屋確認一下。」
一聽防疫處要進屋確認,王有蘆連忙搶在面前陪著笑臉說:「隊長老爺,這孩子真沒回來過呢。」
「我們不是跟你們鬧著玩,他得了鼠疫,會傳染。」
「知道知道,我們聽說了。只不過這孩子真的沒有回來。」王有蘆解釋道。
防疫處的三個人彼此對了對視線,當中那個堅持要進屋的人往門內一瞧,只見除了東邊的房間有亮光別處一片黑暗,說到:「這麼推三阻四,莫非是藏在家裡不讓我們知道?讓開,今天我一定得查。」
說著他大手一揮,強硬的推開半闔的門板。
那頭王有蘆鐵了心要關門,用全身的力氣抵在門板後,嘴裡叫著:「還不過來!」田阿蘭會意,立刻加入戰局。
就在前門兩撥人隔著門板抗衡之際,甘小栗也想到了脫身的辦法。
他摳開茅草屋牆根的一塊虛掩的木板,仗著身材纖瘦,從木板下的一個小洞溜出去——這個洞是這間小屋年久失修,木牆腐朽而成,後來因甘小栗兄妹二人淘氣,越摳越大,最後到了可以勉強鑽過一人的地步。為了不被責罵,他們臨時用木板糊弄了過去,不曾想竟有了這樣的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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