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白露(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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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天恰好乃是白露节气,距离望州城百多里外,有个行商来往必经的滑泉镇,素有塞上江南之称,虽说是镇,因为地处关西要道,人烟稠集,却比一州一府都并不逊色。值此时节,西北诸镇正是清秋寂寂,井桐坠叶,偏偏滑泉镇因为多温泉、地气蕴厚之故,所以草木繁盛,仍如夏时风致。
这滑泉镇上更有关西道上一等一的温柔乡、销金窟,便是南来北往的行商皆知晓的响当当名号:知露堂。若是寻常勾栏伎舍,倒也罢了,偏偏这知露堂,用着的乃是色艺双绝的小倌。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若论雅,可与客人吟诗唱和,联句猜谜;或论俗,便是摇盅吃酒,走马弹丸,无一不精,无一不妥。
今日这知露堂中,着实也热闹得紧。厅中待客用的敞厅中设满了宴席。此刻满堂宾客却都屏息静气,连手中扇子都不摇了,因这敞厅正中,用黑檀木围出高不过尺许、方圆不过丈许的一方圆台,台上铺着红氍毹,台上端坐一人,正是这知露堂的头牌小倌阿越。他姿容隽秀,怀抱琵琶,五指轮飞如旋,一曲清商,正奏到要紧处。
“行道苦……”阿越一开腔,声音清越高昂,如银瓶水迸,“黄土呛喉尘满面,行得百里不见井,朝向日行露中宿。行道苦,前不闻铃后不见,误歧途,多少道中白骨枯。行道苦,君莫行,且饮此酒歇金乌,人间有情是别离,银汉无声花间住……”
他越唱曲子越慢,声音却越是清雅丽正,便如潺潺山溪一般,唱到最后一个“住”字,声音渐淡渐无,和着琵琶的弦音,袅袅绕梁。厅中长窗皆开,而庭中晚香玉、茉莉诸花正盛,香气盈人,便似真欲挽人花间住一般。歌喉渐息,弦音余韵,在这滑泉镇余暑未消的傍晚,众人便如饮了雪泡水一般,如痴如醉,好久才鼓噪起来,纷纷叫好。更有人开了装满金钱的匣子,豪阔万分地抓了满满一把碎金粒子,朝着台上扔去。满台金雨之中,阿越却淡然地站起来,拂身行了个礼,就转身在侍奉的引护下从厅中退走,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瞥一下那满地金子。
唯有台边四个家僮,眼明手快,顿时将台上的红氍毹围拢,连金子带红氍毹,一并收拢卷起,退至一边清点称量,再齐声报出金子的分量,问清这位客人姓名,便齐齐躬身行礼,朗声道:“奴等替阿越谢皮四郎赏!”
顿时满堂皆是喝彩声。另有一个清秀家僮上前,送了那位皮四郎一支含苞待放的晚香玉,并延请客人后堂待茶。
那皮四郎得意扬扬,随手将晚香玉簪在自己头上,在满厅艳羡的目光中径直往后堂去了。
几个行商模样的人,宴座设在厅中西南角,斜对着那台子,正好目送那皮四郎大出风头得意而去。一个行商便道:“这皮四素来惧内,被他娘子约束得厉害,手头并无多少银钱,如何这般豪绰起来?”另一个行商便撇了撇嘴,说道:“你哪里知晓,这皮四郎因为是望州郭将军的姻亲,讨了文书告身,专司往望州押解军粮,可不是达起来?”先前说话那行商便压低声音道:“什么文书告身,还不是乱命,听说十七皇孙领着镇西军,活生生把孙都督的三万大军陷杀在里泊……”
“嘘!”另个行商便作噤声之态,并环顾左右,将声音压到极低,“这皇孙不皇孙的,那是我等可以议论的事吗?饮酒,饮胜便是。”数名行商当下会意,顿时喧哗划拳,热闹起来。
他们如此这般,却万万不曾想到,他们口中那十七皇孙李嶷,此时此刻竟然正身处知露堂的后院中。
李嶷倒挂金钩悬在檐角,借着渐浓的暮色掩映,悄无声息翻身伏在瓦上,谢长耳贴瓦细听,旋即朝李嶷点了点头。两人在军中久已搭档熟稔,无须一言。几个起落之后,李嶷轻巧如叶般落在后院深处的一处屋顶,谢长耳则伏在高高的屋脊上,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李嶷伏在瓦松之间,探头一望,底下屋中已经掌灯。晕黄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在院中洗洁如镜的青砖地上,便如一层澄澄金粉一般,又似青糕上汪着一层桂花糖。他正待探身溜下去,忽见高脊之上,谢长耳以手握拳示意,李嶷便知屋中有人进出,只得耐心伏低。
镇西军中缺粮已久,李嶷便与裴源商量,下望州取粮。但望州城池坚固,却不是他们这点兵力就可以夺城,半道硬劫粮队,又恐惊动望州守军,因此李嶷便盯住了承应运粮差事的皮四郎,看他如何行事。只是李嶷也没料到,那皮四郎居然一入滑泉镇,就进了知露堂这等销金窟。
这几楹房舍正是那头牌小倌阿越的住处。他本性疏淡,素来不爱应酬,此时借口更衣,久久不肯出去见客,知露堂的邱掌事便进来苦劝:“那皮四郎若是位寻常行商,我也绝不难为你。只是适才听皮四郎说,他此番是替孙大都督的讨逆军运送军粮,乃是一位正经的运粮官,不论如何,你且去陪他吃盏茶。”
阿越正自凭几调着琵琶弦,垂目道:“若个俗人,阿郎怕他,我是不怕的。”
邱掌事心中早有计较,笑嘻嘻地道:“好孩子,我哪有你这般胆气,你既不愿见,我回了他便是。”转身便出去了。
阿越低眉信手调着琵琶,“得弄得弄”有声。
琵琶声断续传来,眼见皮四郎从后门进入屋内,李嶷便轻巧地从窗中翻进屋内,只见帘幕低垂,他揭起帘幕,现帘幕之后乃是一方汤池。李嶷知晓这是引得城外温泉活水,由暗渠汇到城中,再引入各家汤池。城中豪阔之家,多设汤池,这销金窟似的知露堂自不例外。想必这名叫阿越的小倌被知露堂视作摇钱树,这间有汤池的院子,便分给他住。
池水热气氤氲,因已天色渐晚,服侍阿越的家僮,早就在池中洒满香花,朵朵香花被热气蒸腾,馥郁芬芳,中人欲醉。这知露堂行事作派素来豪奢,那池面挨挨挤挤浮着一层香花,遮掩得连池水都看不见了。
李嶷藏身帘幕之后,四下一望,并不见人,兀自沉吟,忽听得脚步声微动,却是一名家僮,正引着那皮四郎蹑手蹑脚地进来。
只听那家僮低声道:“邱掌事请郎君且在此稍待。”言毕便掀开帘幕,径直向前屋去了。
那皮四郎满心欢喜,就在池畔一张软榻上坐了,只觉满池香花,便如同自己心花怒放一般,触目所及,风软帘轻。想到待会儿便可与阿越好生亲近一番,再也按捺不住,躺倒在榻上,摇着腿儿,哼起小曲来。
李嶷从帘幕之后悄无声息走近软榻,一步近似一步,耳中听得皮四郎那荒腔走板的小曲儿,正待要干净利索的一掌将他击昏,不料窗外遥遥传来短促数声鸟鸣,正是谢长耳示警。旋即听得一阵喧哗,却是数人脚步匆忙,直奔浴室而来;屋后脚步切切,却另有一群人,也奔浴室而来。
这般前后包抄,事起仓促,李嶷颇有急智,不假思索,顺着池沿悄无声息沉入汤池中,榻上的皮四郎只听到轻微一响,转头看时,只见池面香花,微微晃动,风吹帘栊,似也吹得池中香花微动。
李嶷闭气入水,耳边忽听得极轻一声,仿佛风吹帘栊,心下却知绝计不是。他水性极佳,水中睁眼一看,果然汤池另一侧,却有人同他一样,悄没声息,正缓慢没入水中。
汤池并不大,两人于水底相距不过丈许,那人水中同样耳目聪慧,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闭气。李嶷却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噤声。那人微微点头,似表同意。两人潜伏水底,隔着水面漂浮的香花,却听上面吵嚷起来。
原来那邱掌事收了皮四郎的重金,私作主张将那皮四郎放进这后房,不想被那阿越现,顿时怒,唤进家僮来要将皮四郎逐出。皮四郎既得见阿越,喜得便如天上掉下个活宝贝,哪里肯走,苦苦纠缠不说,那邱掌事亦带人进来苦劝,忽然又一阵喧嚷,竟是一名队正率兵丁闯入,呵责那皮四郎,身负要紧公事,却擅自离了护卫来此。
这偌多人在池畔纠缠吵嚷不休,池底二人虽然水性颇佳,但也难耐,李嶷只觉得心跳如鼓,知道闭气已近极限,那人亦是如此,嘴边冒出一串细密的气泡。那人见李嶷望来,便用手向上指了指,示意李嶷先上去,李嶷哪里肯应允,只在水里缓缓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那人见状,却毫不犹豫手一翻,竟持短小利刃朝李嶷直刺过来。二人瞬间在池底无声无息地过了数招,李嶷只觉得此人心思敏锐,用招狠辣,十分难缠。片刻之后,李嶷终于寻机抓住此人手臂,便用力往上一送,逼其上浮。那人机变极快,反倒借他这一抓用力向下坠,反拧他向上送,两人僵持瞬息,皆已屏气到了极限,胸腔便似要炸开一般,李嶷当机立断就势往下一沉,却勾住那人的腰,用力往上一送,那人挣扎抓紧李嶷,两人被迫一起浮出水面。
两人破水而起,水面无数香花随着涟漪不断荡漾,隔着池面氤氲的水汽,李嶷只见那人双眼如寒星灼灼照人,目光似在自己脸上一绕,却有数瓣香花,随着散落而下的水滴,正巧沾在其人鬓角脸侧,衬得那人下颌真如白玉琢出一般。此人心思十分敏慧狠辣,朝李嶷只此一望,立时于水下又是手腕一翻,不知指尖夹着什么利物,想要刺向李嶷。池畔一众人看到两人忽然从池底冒出,早就瞠目结舌,震惊不已。李嶷手一探,于水下牢牢捏住那人手腕,却就势将其往自己怀中一拉,状若亲昵,实则挟制,用匕于水下抵住了那人柔软的腰腹之间。
这一捏一拉之间,水下种种凶狠之态皆被水面挨挨挤挤的香花遮掩。只说池畔那皮四郎眼睁睁看着两人如此亲昵,却不由得气恼悲伤:“阿越!你……你竟然在房内藏着男人,还藏了两个男人……”他一语未完,竟已带哽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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