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们这些大人(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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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个赵依芳这样的妈妈,该多幸福啊。钱佳玥由衷地羡慕。
钱佳玥对陈秀娥的情感非常复杂。五岁时候,钱枫陈秀娥才回到上海,因此钱佳玥对妈妈的感情,或许从根子上就是疏离的。陈秀娥爱漂亮、喜欢热闹、动不动作、公主心、还有势利虚荣,这都在钱佳玥从心底不舒服。但从前她并没有明确自己的意识,直到她认识陈末,在陈末的家里看到陈末的妈妈赵依芳。
赵依芳是三甲医院护士长,家里总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她自己人也干净,不像陈秀娥一大把年纪了还装小姑娘穿红穿绿穿蕾丝,她就是穿一些款式简单而材质高级的衣物。头不是艳俗的大波浪,而是平滑整洁梳一个髻,露出光滑修长的脖子来。赵依芳说话温柔,笑起来温柔,而陈秀娥呢?笑起来恨不得掀翻屋顶,没事就看叽叽喳喳的滑稽戏,打嗝放屁。经常穿着睡衣带着一脑袋的卷棒走来走去,甚至走出家门,去买报纸买菜跟邻居聊天。钱佳玥才不要跟她在一起,红都红死了——连基本出门打扮得整洁都不会么?
在陈老太为钱佳玥搭建的世界里,农民兄弟,是比工人更淳朴的一群存在。因此,就算钱佳玥跟着爸爸去江西爷爷家,她都不会端着所谓大都市小姐的架子。在她的眼光中看出去,农村的一切都是淳朴的、原野的、动人的。而她爸爸,钱枫,这样一个淳朴憨厚、老实勤奋的男人,一直被作妖的陈秀娥各种欺压。
还有谈吐修养呢!赵依芳会看时尚杂志名人传记,会给陈末买整套的《在北大听讲座,带着陈末听音乐会看话剧,给钱佳玥卡门讲营养学和美国最新的研究。陈秀娥会什么呢?作为新村最大的“喇叭”,天天只会叨叨张家长李家短,电视剧里演了什么,卖鞋又碰到什么刁蛮的顾客自己怎么挖坑让别人掏钱。唯一的文化熏陶,是《新民晚报上的《蔷薇花下,还有席绢琼瑶的小说。
对爸爸钱枫,钱佳玥心里很同情。钱枫是江西人,在皮鞋厂倒闭后,跟着回城的陈秀娥到了大上海。按道理,势利的上海人要叫他“乡下人”的。但陈家不是,陈老师思想觉悟那么高,怎么会这样看待自己出身贫下中农的女婿呢?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妈妈?钱佳玥忍不住想。她一再告诫自己“儿不嫌母丑”,但忍不住地,又为自己辩护:我又不是嫌她穷嫌她丑?于是,钱佳玥开始了默默的抗争——从不穿陈秀娥为她挑的衣服裙子,不用陈秀娥给她买的可伶可俐洗面奶,连卫生巾牌子都要跟妈妈反着来。
“你就是廖主席的外孙女啊?听说你读书很好啊!”连跟着出去菜市场,卖菜的都会高看她一眼。钱佳玥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大家对外婆的尊敬,对外婆的亲切,喜欢外婆嘴里那一套套跟中央一台如出一辙的话语。
所以,钱佳玥虽然不相信陈秀娥会去偷陈老太的表,但是在心里已经为陈秀娥的蒙冤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不懂“瓜田李下”,如果真的一直身正,外婆怎么会想到她的头上呢?比如,明明可以好好沟通,为什么要意气用事乱脾气呢?还说外婆“脑子坏掉了”,“老年痴呆症”,做小辈的怎么可以这样呢?而且就算和外婆闹矛盾,但和钱枫没关系,为什么每次都要折磨爸爸?真是仗势欺人啊。
在钱佳玥心目中,家里三个人最让她亲近的,当然是外婆陈老太。这不光是因为陈老太从小带大她,更是因为陈老太有一种体面的光辉,是符合十几岁孩子势利的内心的。在新村里,谁不认识陈老太呢?
很多年后,钱佳玥想,自己温顺乖巧的外表下,青春期所有的叛逆,都给了陈秀娥。她的叛逆不像陈末一样轰轰烈烈,是默默地,悄悄地,静静流过延绵多年的十几岁时光。青春期的叛逆都是“弑父”,只有在心里杀死权威的家长,才会真正地长大,这是成长的代价。而倒霉的陈秀娥,并没有做错什么,就无辜地成为了那个被钱佳玥杀掉的靶子。
这是规定动作的序幕,过一会儿,就要钱枫在门口千哄万哄才肯再出来。钱枫如果不在家,那么陈秀娥就可以在房间里摒到钱枫出车回家,然后声泪俱下痛诉。钱佳玥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也试过去哄,也能奏效,但老实说,太累了。就跟唱戏一样,三请四请,看对方念唱做打,只试过两次,钱佳玥就放弃配合演这场大戏。从此之后,钱佳玥对爸爸钱枫心里多了许多怜悯。
肖涵无法弑父,因为他的爸爸真的已经死掉了。好几个夜晚,肖涵借着月光站在肖友光的遗像前,心潮起伏。
陈秀娥和陈老太的吵架,钱佳玥从小到大已经见了无数次了。只见这次,果不其然,陈秀娥又气鼓鼓地跑到房间里把门一摔。
该怎么对自己的爸爸说,妈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陈秀娥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在钱佳玥面前“鬣毛一甩”,把碗一扔,“腾”地站起来:“好了呀,怎么又说到小时候去了啊?反正你儿子在你心里千好万好,我从小就是一个小偷,好了吧!配到江西去改造思想,我活该,我认了,好了伐!我看你脑子真的坏掉了,你藏你的东西不要藏太好哦,会给我知道在哪里的啊?像防国民党特务一样防着我,我能拿得到的啊?自己东西找不到了就来怪我,我看你就是脑子坏掉了!老年痴呆!”
肖涵认为,关爱萍是不可能真的看上张启明的。自己的爸爸,肖友光,是工农兵大学生,是陈老太口中全厂姑娘芳心暗许的帅气车间主任,是最正直最勤奋让所有同事都服气的青年标兵,是奋不顾身抢救工厂设备的烈士。而张启明呢?他算什么?就算他现在有两个臭钱,连给自己爸爸提鞋都不配。妈妈跟他在一起,一定是因为他的钱……
陈老太也气愤地站起来:“不是你?不是你是谁啊?我那块表好好地放在箱子里,我还锁起来的,今天一看没了呀!这个家里除了你还会有谁啊?宝宝啊?钱枫啊?就只有你!我自己的小孩我知道的,就是你!从小偷我的钱去买糖,跟人换弹珠,你哥哥弟弟都知道买书读书,就你……”
但想到这里,肖涵的心又痛起来——不会的,妈妈怎么会是这种虚荣拜金的女人?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陈秀娥双手摆着,气哄哄说:“这件事情我们不谈好吧,不谈了。那是你的表,你儿子给你从美国带回来的表,你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我哪里敢有意见啊?但你不要来说我了好吧?我就跟你提了一句,你已经说了我快两个礼拜了哎!现在倒好,还要冤枉我偷啊!”
但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张启明的人?跟肖友光一比,什么都算不上的张启明的人?
“你到现在还不悔改,还要矢口否认!”陈老太越想越生气,“上礼拜,是你问我借表吧?对,我没借给你,但我不借是有道理的。你们以前插队落户小姐妹聚会,这是好事,这是联络同志感情。但你倒好,贪慕虚荣,非要充场面、轧台型,戴块劳力士去,这是干嘛?这是蓄意破坏同志关系,你知道么?我是为你好啊……”
肖涵的思维进入了一个螺旋,怎么转,都转不到让他心安坦然的位置上。他一半的脑子在和另一半打架,连上课时候,有时候都会放空走神。
陈秀娥百口莫辩:“你神经病啊?你自己表找不到了就诬赖我啊?我什么时候拿过你手表?我今天你房间进去都没进去过!”
但毫无疑问地,在肖涵心里,以前那个完美的、慈祥的、坚强的、正直的妈妈形象,就这样裂开了一条口。肖涵努力想装作没有看到那条口,但那条口子像一张大开着的嘴,无论哪个方向,都朝肖涵露出阴森森的白牙来。
肖家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楼上陈家却是火星四射。陈老太一拍桌子,碗里的肉饼蒸蛋跳了一下。她气势满满地对陈秀娥说:“你这是偷窃你知道么?性质很恶劣,这个是品质问题!”
肖涵在家里更沉默了。本来母子相聚的时间,就只有睡觉前的几个小时,但肖涵现在一面对关爱萍,就浑身紧绷。
那天晚上,肖涵和毛头对找了一大圈回来的父母说,去西宫打了会桌球。接着,肖涵冷若冰霜地拒绝了出去吃饭的主意。当关爱萍端出蛋炒饭来的时候,现张启明已经在肖涵面前讨了很多次没趣了。毛头、肖涵都只顾低头吃饭,四个人各怀心事,空气里满是尴尬。
有时候,他明知妈妈就站在他的背后,他都不肯出一声,回头看一眼。有时候,他渴望关爱萍能跟他谈谈,像以前那样谈谈自己爸爸年轻的时候,这样,他就可以说,妈,我爸那么优秀,你为什么要抛弃他?他想质问关爱萍,张启明到底好在哪里?他有钱么?我也可以有钱的,我以后一定会有钱的,我誓我会有钱的!你不要不要不要跟别人在一起。
没听到肖涵的回答,他愣愣从外套里掏出那几张vcd来,盯着封面想了半天:“这个好像是不能多看的,多看要产生幻觉的,而且——是不好的幻觉。”肖涵本来恨屋及乌,还没想好要用怎么样的态度跟毛头说话,但看着这个小孩满脸困惑的神色,还是拍了拍毛头的脑袋:“傻瓜。”
但关爱萍什么都没说,肖涵也什么都没说。母子俩就在静默的气氛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肖涵心里尚在天人交战,只见眼前遮着的床单被掀了。面前出现了毛头的脸。毛头蹲到了地上,脸上还带着一脸错愕,直直盯着肖涵:“哥哥,刚刚,刚刚……刚刚你听到了么?是不是我做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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