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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落后庄珩几步,隔着水面看他举着一把伞走在岸上,间或穿过一片生在岸边的桃杏,背后是江南人家斑驳的马头墙。水面波纹晃动,岸上的人影、花影、树影、墙影便也都晃动起来,一切似真又似假,缥缈而虚幻。
像梦一样。
水中看人,我觉得这情境中的庄珩有些眼熟,不知是从前确实见过,还是年少时对庄珩过什么乱梦?
想起来好笑,也是年少荒唐,我的确曾对庄珩过梦的。
若与庄珩说起来,大概他又要说我放不下。但那个梦,那个短暂的误会,那些转瞬即逝的冲动,确实跟放不放下没有什么关系——它们像云又像雾,飘在虚空,脚不着地,我抓都抓不到,又谈什么放下?
大约是崇兴十五年春闱之后的事。
琼林宴结束后,由我做东,又邀太学的同年们在榴园办了一回宴集。庄珩也来了。
那一年的科举,傅桓被点了榜眼,庄珩被点了探花,我则将将得了个三甲中的吊尾名次。但世家子弟中,凭科举及第而入仕的后生没几个。科举不易,我名次虽低,却也算给定国侯府长脸了。我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在宴上春风得意、左右逢源,比之一甲的那三位都有过之无不及。
因此我原本并未注意到庄珩在宴上有什么不同。
直至后来听到有人说庄子虞不过中个探花,架子已经摆得老大,同他敬酒理也不理。
我就远远看了他一眼,隔着丝竹管弦与喧嚷人群,探花郎眉眼冷淡兀自静坐,面上一丝欢欣也无,有人同他说话,一概不理,月色里遗世独立得像他身后那一枝幽冷的白丁香。
回想起来,那一晚在花影月色中的庄珩的确是不同寻常的。我记得我看得呆了呆,待回过神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头对身边的同年放话:“且待我去治一治他那臭脾气。”
有人拦我:“大好的日子,你就别去寻晦气。庄子虞那性子,日后自有人来磨他。”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当下我便忍不住。
“你们看着罢。”我说。
说罢穿过人群往他那边去。榴园雅集,我请了一班乐伎助兴,各处高挂灯笼,园内笙歌管弦、亮如白昼。身边有人吟诗作对,有人敲杯行令,有人投壶联句,这么多热闹喧嚣,我拎着酒壶,一一越过去。
走到半途庄珩便注意到我了,他面色未动,只是眸光微转,隔着几张桌子与晃动的人影,静静注视着我。这一头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那一头,恰恰好是灯火阑珊处,月色独照。
众里寻他千百度。
我心里微微一悸,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我本是要去寻衅,那一刻却下意识舒展了眉,微扬起唇角,朝他遥遥一笑。
他面色仍无波动,静静看着我一直走到他跟前。
我说:“庄子虞,你在这里。”
第29章多谢关照
这一段河道不长,庄珩很快走进了河边的一家脚店。那店开在一座石桥旁边,没有招牌。一路行来,沿河的一带店铺都少有招牌,铁匠铺、豆腐店、酒水铺、寿衣棺材铺等等,都未见有显眼的名字,只听店中声响和铺面陈列方能分辨。
这镇子本来就小,沿河一带位置稍偏,加之下雨,一路上偶尔才遇上几个行人,细雨中只听到铁匠铺中传来透亮的打铁声,“叮”、“叮”、“叮”,阴雨天更添几分冷清。
店中没有什么客人,门口地上摞着几捆菜蔬,茄子辣椒茭白豆苗一类,细雨中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旁边炉子上架着水壶,水还没开,壶口呼呼地冒着白气。
店堂中有个孩子趴在桌上念《弟子规》,“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手里书拿得直,脑袋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口中念来念去都是同一句“凡是人,皆须爱”。
庄珩进门后他霎时醒了,弹坐起来扭头朝后面喊:“娘——来客人了!”说着迎上来,八九岁的黑黢黢的一张脸,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白牙,“客官几位?”
庄珩说:“两位。”
孩子左右看看,没见人,也不多问,殷勤地搬开凳子请庄珩坐下,端上一杯热茶和一碟花生米,说:“今年的茶,您先喝着。”
庄珩谢过,报了我方才提过的几个菜名,又说:“不要葱、姜、蒜。”
“好嘞客官。”那孩子点头,随后一路喊着菜名到门口去帮他娘洗菜择菜去了。
我看着那生龙活虎的孩子觉得有,不由想到自己八九岁时的样子,那时一切都没生,人生是干干净净无人染指的一抔雪。感怀过,我看着那边低头饮茶的庄珩,不由便想庄子虞天性聪慧,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八九岁的人。
这家店的厨灶支在河边,头顶就着旁边一颗合抱的柳树支了一片油布棚,方才没看见,这会儿掉过头来看到炉灶旁边竖着片木板,上书“四娘脚店”,几个字横平竖直、撇捺飞扬,倒很风流。
“这字是谁写的?”我负手站在厨灶边上,随口问道。
一团微风卷着细雨飘过,那母子俩埋头苦干,没人理我。我讷讷地摸鼻子。然后甩甩袖子往桥上去了。
哎,所谓在人群中更寂寞,我如今更有体会了。
桥下流水汩汩,下游被垒起的石块拦住水流,拦出一片池水,池中红鲤青鲤鳜鱼交相错杂,大概是被人养着的,再往上游去看便是雨雾氤氲的一座小山。不知昨日庄珩带着我是不是就从那边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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