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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怔。抬起头来,惘然地看向她。
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于是读了下去:“昔在帝尧之禅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舜亦以命禹。观古今之王命,帝冑之承继,莫不彪炳夫功绩,著明乎休瑞,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靖室既衰,郑氏当作,有赖周公承命……”读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读出来,而是沉默地将之后的文字潦草地看了过去。
他的手一点点地抓紧了柔脆的纸张,几乎要将它撕裂了。而纸上的字还是那么清秀整齐,就像一个无辜的少女,并不知晓自己在旁人眼中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一则讨逆兼陈情的表文,要他以前靖遗种、亡国皇帝的名义,去声讨南方那些以顾氏为旗号的叛军。
他再抬起头来看着她时,神容依旧平静,目中却现出了血丝:“你……”话在嘴边转了两圈,却不知如何才能吞咽下去,苦,太苦了。
“阮家人不愧是学通五经,藻翰声华。”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样一篇气势雄浑的好文章,真足以与当年阮太傅的三篇禅位诏书相比拟了。”
阿寄的身子颤了一颤。她好像没有办法与他直视,手扶着屏风的架子,指甲抠进了髹漆的木缝里。他看了她许久,百无聊赖地笑:“我会照原样抄好,再呈给陛下的。多谢了你替我捉刀。”
阿寄仓促转过头来,而他已在案前坐下,看见了她早已备好的名贵的帛,清冷地一笑,便执去抄那份檄文。
她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将那表文一字一字认真地誊抄完,而后搁下,盖上了安乐公的印玺,将它吹了吹,用镇子压住。
他抄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也就站了半个时辰。双腿僵木了,仿佛连血液也不再流,而他还抬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朝她笑:“这样你可满意了?”
她木然地点头。
他扶着书案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再不说一句话,推门离开了。
“砰”地一声,门扇又被阵风拍上,仿佛宣泄着一腔不知从何处说起又不知往何处结束的怒气,轻飘飘地散在空中。阿寄的双膝忽然一软,她瘫跪下来,看着案上那墨迹淋漓的帛书,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
***
安乐公的表文呈上天听,很快被宣颁朝野,那个南皮侯稍一受挫,竟索性打出了一个“竑”字的“国号”,全然将过去念叨的兴复靖室之种种抛到了脑后。
无论外界战火纷纭朝堂淆乱,这座高墙里的宅院总还是一副时光悠然的模样。
顾拾好像也并未与她生气。阿寄愈不能明白这个少年,过去他时常会向她撒娇耍赖、诉苦求情,可如今他不再这样做了。他仍然很宠爱她,在众人面前与她言笑晏晏,在私底下也是柔情款款,可她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这样是不对的。她想说,我愿意你对我任性,我愿意你在我面前毫无顾忌。你怀着恐惧伪装了十五年,若在我面前仍要伪装,我会……我会很心疼的。
可少年的藩篱已经竖了起来。他在那藩篱里面,顾盼巧笑,好像丝毫不觉自困其中的苦处。而她站在风露深凉的外面,她已知道自己不再能进去了。
如果自己会说话就好了……她想。
可是,如果自己会说话,她又该如何挽回呢?不行的,她没有法子,她挽回不了。她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安然地周旋在本朝与前朝之间,周旋在掖庭与横街之间……但其实不行的。她终究要放弃一个。
要么放弃母亲,要么放弃他。
几声轻叩门扉的响将她惊起。低头一看,才现拿在手中的书迟迟未翻一页。她起身开门,便见到顾拾滴水不漏的笑容:“去挑件衣裳,陪我上街。”
上街?她迷茫。虽然现下看守是放松了些,但要说上街……
“怎么,只肯陪柳将军么?”他低声,挑衅地一笑。
她脸上一白,而顾拾又拍了拍手,张迎便带着另几个宫婢推门进来。
她们手上俱都托着衣物簪钗,看去一片灿然华丽,顾拾只拿手点了点:“一件件换来给我看。”
她的心好像往棉花上陷了一陷,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泛着空虚的冷。
这一换,就换到了午后才终于让顾拾满意。浅碧的直裾上绣着斜枝的素梅,深青的衣缘上暗绣菱纹,再往那纤细的腰肢上缠一条玉白的帛带——阿寄不好意思地走出来,还低着头不时打量着自己这身陌生的衣装,而顾拾却看得怔住了。
待她抬起头来,他已又温柔地笑开,“这件好看,就这件。”
***
长安原是前朝旧都,后经战火,城垣衰败,同始中兴乃移都雒阳,以长安为陪都。又两百年后,靖室移祚,大晟开国,郑嵩顾忌关东顾氏旧宗,于第三年纵火烧毁雒阳,复举全城迁都长安。
“今年也不过是迁都第九年,这里的百姓却快活得好像长安自古以来便是都城一样。”顾拾轻笑道,“已没有人记得雒阳了。”
阿寄听了他这话,也只能淡淡一笑。他们身后跟着两名郎将,他们聊的话也都一字不漏地落入后边人的耳中。不过顾拾却好像全不在意这两人,他是第一次自由地到东市上来,一身短襟儒衫走在热闹之中,对四周琳琅满目的任何玩意儿都有十分的兴,却常常不敢上前,看中了便拉一拉阿寄的袖子,让阿寄去同店家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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