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21(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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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21)
二十一
聂赫留朵夫站在渡船上,望着宽阔而湍急的河水。两个形象在他的脑海里交替出现一个是奄奄一息的克雷里佐夫,一脸愤恨神气,脑袋被颠得摇来晃去;一个是卡秋莎,精神抖擞地和西蒙松一起在路上走着。一个印象来自将死而又不肯死的克雷里佐夫,是令人难受和伤心的;另一个印象来自精神抖擞、得到像西蒙松这样的人的爱、从此走上稳实可靠的正路的卡秋莎,本当是使人高兴的,可是这也使聂赫留朵夫很难受,而且他怎么也克制不住这种难受的情绪。
从城里传来教堂大钟的声音,嗡嗡声和颤动的铜音在水面上荡漾。站在聂赫留朵夫身旁的马车夫和所有赶大车的一个个都摘下帽子,画起十字。站得离栏杆最近的一个老头子却没有画十字,而是昂着头,盯着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起初没有留意的这个老头子,个头儿不高,头乱蓬蓬的,穿着打补丁的上衣、粗呢长裤和一双修补过的旧长筒靴。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戴着一顶高高的破皮帽。
“老头子,你怎么不做祷告?”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夫把帽子戴上,戴端正了,然后问道,“你不是教徒吗?”
“向谁祷告?”头蓬乱的老头子用坚决的进攻口气很快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还用说向谁,向上帝嘛。”马车夫用嘲讽的口气说。
“那你就指给我看看,他在哪儿?上帝在哪儿?”
老头子的神态有一种十分严肃和强硬的意味,使马车夫感觉到他是在同一个刚强的人打交道,有些心慌,但是没有表露出来,尽可能不认输,不当众丢脸,就急忙回答说
“在哪儿吗?当然,在天上。”
“你去过那儿吗?”
“不论去过没有去过,反正大家都知道,应该向上帝祷告。”
“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上帝。上帝是存在于天父心中的独生子说出来的。”老头子板着脸,皱着眉头,又是那样很快地说。
“看样子,你不是基督徒,是洞穴人。你向洞穴祷告。”马车夫一面说,一面把鞭子插进腰里,理理拉套的马的皮套。
有人笑起来。
“那么你,老大爷,信什么教呢?”跟大车一起站在船边上的一个不算年轻的人问道。
“我什么教也不信。因为我谁也不信,什么人也不信,只相信我自己。”老头子还是那样又快又果断地回答说。
“怎么能只相信自己呢?”聂赫留朵夫插嘴说,“自己会错的。”
“从来没错过。”老头子摇了摇头,果断地回答说。
“那么,怎么会有各种各样的宗教呢?”聂赫留朵夫问道。
“有各种各样的宗教,就是因为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以前我也相信别人,所以常常走错路,就跟进了原始森林一样,简直是晕头转向,休想找到出路。有的信新教,有的信旧教,有的信安息会,有鞭身派,有教堂派,有非教堂派,有奥地利教派,有莫罗勘教派,有阉割派。每个教派都说唯有自己的一派是正宗其实都像瞎眼的狗崽子一样,乱爬乱折腾。信仰很多,可是灵魂只有一个,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就是说,只要人人都相信自己的灵魂,那就不会分什么教什么派了。只要人人都相信自己,大家就成了一家了。”
老头子说的声音很大,而且一直在四下打量着,显然是希望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话。
“怎么,您有这种主张已经很久了吗?”聂赫留朵夫问道。
“我吗?已经很久了。他们迫害我已经有二十三年了。”
“怎么迫害?”
“当年怎样迫害耶稣,现在就怎样迫害我。他们把我抓起来,交给法院、教士、念书人、假好人去折腾。还把我送到疯人院。可是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因为我不听他们那一套。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以为,我总有个名字的。可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不要名字,不要地点,不要国家。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呢?就叫人。‘多大岁数?’我说,没有算过,而且也没法算,因为我本来一直就活着,而且以后也要一直活下去。他们问我‘你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我就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有上天和大地。上天就是父亲,大地就是母亲。他们问我‘你可承认皇上?’怎么不承认?他是他的皇上,我是我的皇上。他们说‘唉,真没法跟你说话。’我说,我又没有请你跟我说话。他们就是这样折腾人。”
“现在您到哪儿去呀?”聂赫留朵夫说。
“到哪儿算哪儿。有活儿干就干活儿,没活儿干就要饭。”老头子现渡船就要靠岸,就结束了他的话,并且得意扬扬地扫了一眼所有听他说话的人。
渡船在对岸停下来。聂赫留朵夫掏出钱包,想给老头子一些钱。老头子不肯要。
“我不要这玩意儿。我要面包。”他说。
“哦,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又没有惹我生气。不过也没有办法惹我生气。”老头子说过,便把放下来的口袋往肩上放。这时聂赫留朵夫的马车也套上马,上了岸。
“老爷,您真有兴致跟他说话,”等聂赫留朵夫给了身强力壮的船夫酒钱,上了车,马车夫对他说道,“哼,不过是一个糊里糊涂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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