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山崩(第2页)
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黑料不打烊看片
睁开双眼,她醒了。
昨夜枪声接连不断,此时已经平息。走出帐篷。一条野狗死在路的中央,打猎的铅弹从它的眼眶射入,击碎它的眼球,又从颅底穿出。它四肢抻直、颚骨张开,口中一片血腥。昨夜野狗成群,涌入营地,被留守的民兵击溃。玛丽跨过它的尸体,向营地的边缘走去。很快,她就知道了昨夜从远方飘来的枪声究竟来自何处。在倾斜的石柱上,用长长的钢钉打上了几个赤膊的男子,头颅低垂、气息奄奄。这些人到处摸死人的东西,一个背着长枪的士兵对她喊道,手里还有家伙,打死了我们一个弟兄。那人说着往脚下呸了口痰。他没有过问,玛丽要走向何方。
玛丽边走边哭,最后却抹去了眼泪。此刻她神思清明,心中通透。她从未如此真切地认识到生活的真谛。她登上一座废楼的顶端,俯视楼下的一片狼藉。她在心中暗算,再过几天,不,就现在——现在就回去,向神父递上辞呈。然后她要去买一张船票。回欧洲的船票。她会回到自己从前工作的医院,每周工作五天,定期礼拜。按照吩咐配制一切药水,并不去思考其用途。坠入爱河,结婚生子,乔迁新居,颐养天年。最重要的是,忘记生在这片土地上生的一切。忘记神的名字,及其背后的一切。
马亦勉
马亦勉能被马恒选中参与谈判,可不是因为同乡同姓。马亦勉是孩子似的圆脸,又常笑,一副老实憨厚的样子。从前在学堂,差一点就够上了公派留学的门槛。既然到底没够上,那自然就一朝成了留下来的学生里的头名,带去异学会里边做边学。
其时正是一九零八年,轰轰烈烈的学洋改制才结束五年,内乱尚未平息。异学会同样分成两派,名号各有意趣,说到底还是新旧两端。新派要跟着朝廷一同改制,革了太尉的命;旧派则把新派一齐打成反贼。至于反的是皇上还是相,他们倒支支吾吾。总之阴气晦昧,山雨欲来,人人不得安宁,入会不久的年青人更是热血澎湃,恨不得翻天覆地。在这样的环境下,马亦勉竟还能在两派间保持中立,埋头做事而一言不,由此深得马恒激赏。
那些口口声声要废止白话,重留长辫的遗老们好不容易扳倒了新派的领头羊之一,才恍然大悟,自己忽视了怎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那便是破碎之神教会。连一向水火不容的布、玛二派都在对待异学会时达成了难得的共识,那就是旧派必须死。在把持了全国经济命脉、实力足以威慑皇帝的庞然巨物面前,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他们就去死。
风波平息之后,异学会便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改革,贬职的贬职,升迁的升迁,几家欢喜几家愁。马恒、马亦勉二位夹在两派之间,白挨了不少口诛笔伐,所幸业务实在过硬,便只是平级调任,给了个虚职。这倒使他们结成了融战友、同僚、师生等各色关系为一体的忘年交。
异学会的新头头们很快意识到,教会的野心并不止于清除前朝遗老。
一九一三年五月,马恒作为异学会高层代表,携马亦勉等与教会进行会谈。前来会谈的神父三番五次地提议,要在异学会中传教,遭到了马恒的严辞拒绝。
会谈圆满完成。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碌山祭坛倒塌。同月十七日深夜,马亦勉、马恒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全国各地两千余名异学会成员。八月一日,异学会布声明,承认会内一名为“伏羲派”的异教势力为阻止神的完整悍然袭击祭坛,以致悲剧生。异学会将与帝国机关、破碎之神教会紧密合作,确保无一人逍遥法外。八月三日,全部伏羲派成员被押送杳州,凌迟处死,头颅挂在城头。摇曳风中。
后来,走过此处的异学会人总是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些死者。于是,他们选择遗忘。
赵有德
赵有德常常对自己的儿孙们讲,我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五几年洋人打进城里,爹娘抱着我就往碌山上跑。六几年传教士挨家挨户地敲门,当即就信了那个铁疙瘩神。七几年废考、维新,看过杀头。八几年城里都开起什么工厂,我也去上工卖力气。九几年挖了碌山建祭坛,我还运过煤。再到十年前学洋改制,大清的天下不姓清了,叫什么中华帝国,我又剪了辫子,烧龙旗挂新旗。我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还不是安安稳稳过到了现在。咱们做老百姓的,尾巴夹紧一点、耳朵放光一点、腿脚利索一点,嘴巴再甜一点,杀谁都杀不到咱头上来。我活了七十多了,也该到头了,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抱上重孙。到时候,我就是阖了眼躺在棺材里也安心哩。
他却从未想到,只消得一个晚上,一大家子便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
此刻他挺着身子,平躺在胶合床板上,双臂抻直,目光直视星空。他老眼昏花了,看不见星星,只看见一团沉如死水的黑色浓雾。在他的身侧是一面断墙,知道吗,那曾是一栋极敞亮的小洋房,他家就住在这儿,他的儿孙们就埋在这儿。那些救援队,走得比来得还快,布玛若派和玛提厄派都一个鸟样。活人尚挖不全,又何况是尸呢。没法移葬,他就决定自己一个人住进废墟,给自己的后代守墓。
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爷爷,爷爷!他陡然一惊,却现身边依旧无人。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区区一两个月,又如何能够平息悲痛呢?孙子死时十六岁,那时还觉得是个小孩。想起自己孙子稚气未脱的脸是如何消失在坠落的墙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便起身下床。
山崩时,他像是做梦一样。先是站不稳了,就好像脚底有只大泥鳅在拱来拱去。是地震?他有些懵里懵懂。杳州怎么会碰上地动,难道是房子没建好。他想要把家人叫出来避避,这时就听见一声巨响。他的孙子跑出来了,面色苍白,然后泥石流一般奔腾而来的金属便冲垮了他家,墙壁向下拍来。他不愿再回忆了,只是在心中暗想,如果我当时快一步——
这时,他听见啜泣的声音。
他陡然警觉起来。半夜三更,废墟里还有第二个人?是人,还是鬼?他本该像他说的那样,腿脚利索地跑开,却忽然一阵热血涌上心来。他按捺住颤抖的手,对自己十分明白地说:去看看!是人,看看他是什么东西!是鬼,它也拿我没办法!
他屏息凝神,循着声音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踏过细碎的金沙。铁月浮动在云端,若隐若现的样子,洒下一片变幻无常的惨淡白光。废墟不时隆起,恰似一座座没有墓碑的坟头。他十分矫健地穿梭其中,灵巧地跃动着,从一块石板跳上另一块石板,将铁质的外壳踏得锵锵作响。
啜泣的声音更加响亮了。现在,他已能十分清楚地辨别出那声音来自何处。右前方一个微微隆起的小丘里,一个难听而尖细的声音呜呜传来,他听得出声音里的颤抖,便确信了哭的是人。他的步伐愈加轻捷,三两步跨到丘前,细细地搜寻那声音的来历。
一只苍白的脸,嵌在两块铁中,皱巴巴的样子。
你,你躲在这里干什么!赵有德喊道。
不是我干的。
什么?
不是我干的,我说了不是我干的。我不认罪,我不认罪……白脸男子的声音渐渐地模糊了,最后成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嗫嚅。他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览无余的漠然,茫然。这样的神情,赵有德曾在安定医院见过。他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然后,他看清了那人身穿的长衫,与长衫上异学会的标识。
他大喝一声,你个混帐!
针对异学会成员的通缉早已传遍杳州。确切地说,应该是什么“伏羲派”,可到了这份上,又有什么区别呢。神父站在营地广场,对着四周衣衫褴褛的灾民们痛哭流涕。他说碌山祭坛不是自己塌的。祭坛里生了一场爆炸,他们在爆炸中心现了以诺回火的痕迹。有人用以诺炸毁了碌山祭坛,毁灭了半座杳州。他们是谁?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道。神父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教会还在调查,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在现场现了四五个被炸死的异学会成员。他们是未经允许溜进祭坛的。
几天之后,针对异学会伏羲派的追捕令便传遍了杳州,乃至整个中华帝国。伏羲派同样信奉破碎之神,却称之为伏羲,并相信伏羲完整之日,便是女娲逃脱之时。为此,他们甚至不惜炸毁碌山祭坛。义愤的人们并不屑于细细分辨,于是异学会成员支离破碎的尸横陈街头,为人唾弃。
我不过去,我不过去。那个男人继续喃喃道。
赵有德面红耳赤。此刻统御着他的,不是宗教的激情,甚至也不是失去挚亲的悲愤。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脉博的潮汐一浪浪冲向他那疲倦不堪的大脑。赵有德实实在在地了怒,起了杀心。但他只是大叫一声,一双铁手钳住了那人老鼠般纤细的喉咙,将他从穴中提起来,然后拽着那个浑身哆嗦着的、哭得一把屎一把尿的,穿着长衫的杀人犯,走向废墟之外。
……
几日之后,那个躲进废墟的异学会残党被押上街头,凌迟示众。围观的人们将永远无法忘记行刑的场景。当第三十七刀轻轻地片进皮肤,观众里箭一样穿出个精瘦的老人,边哭边叫,挥舞着手臂,扑到受刑者的身上……生啖其肉。
碌山
万物有灵,碌山亦然。无法数算的岁岁年年杳然而过,祂却只是沉睡。浩无涯涘的大梦之中,祂记起创世之火焚起的热浪。相生相克的巨物轰然崩坠,濒海有熔岩淌入酸雾,蜿蜒着环抱6地。根根石筋断裂的巨响之后,山峦依次隆起。星辰尚无名字,夜空一片寂寥,照亮无人无兽无草木虫鱼的广袤荒原。然后暴雨倾云,疾风平沙,紫电劈水,一粒微尘吞吐着千万粒微尘,涌出温热黏稠的海面,蠕动着爬上大地。祂记起部落、村庄与城市,记起双足的尘在开采、建筑、煎煮、叹息,挖掘祖先与子孙的层叠墓穴,死去、出生。祂昏昏沉沉地感受到一阵转瞬即逝的瘙痒,岩体欲颤,便先抖落三两泥石,杀杀外缘的黄埃。祂于是享了祭献。入山林者,不得大动斧斤,不得播火窃石,便是祂的梦中宣言。祂无知无觉,无上权威;祂永不从时,永不过时,直到光射黄铜的叶状岛屿跨海而至、暖融乌煤的雪色蒸汽拂面而来。新年伊始,众尘挥飞,处处碰撞,时时搅动;间或湮灭,总是凝结,乌泱泱闹轰轰地通通压上山来。于是衪欲呼吸,却先浇上铁水;祂欲挣动,却先抽去筋骨。工程师,传教士。齿轮,连杆。铜铁铝金,置换祂体内的土壤岩石。祂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具空壳。深深刺入了祂的条条钢筋,恰似钉上蝶翼的根根长钉,令祂肢不能移,口不能言。一滴混浊的泪水,也流不出来。可还有神?祂欲吐梦呓。——这却还不是结局。夕阳落照,祂在迷蒙中察觉到一阵危险,一只渐进渐深的异物。祂试图挣扎,然后一串鞭炮般凄厉的声响鼓满内腹、向外爆破。祂尖叫,祂怒吼,而大地母亲只是紧紧地牵扯住祂,一块块地与祂相拥。衪不住地咳嗽着,咳嗽着,终于忍不住吐瘪了自己。一阵酸辛涌出破碎的脏器、残损的肢体与折断的骨骼,喷出喉咙,汹汹然砉然升起,沉稳地、平和地,冲刷尽吵闹的一切。
水生
水生约莫八九岁大,浑身黝黑、油光水滑,活生生一个蛮小子。他父亲在祭坛做工,日日推一车煤往铁山上运,哗啦啦一股脑倒进火坑,瞪着那升腾的火焰憨笑。他母亲裹过脚,终日拖着蹒跚的步伐去工厂上工,纺上一整天的纱。他家住在城心,祭坛旁一条乱七八糟的巷子,每逢下雨就斜倾入一沟泥泞,花花绿绿地浮起几摊油污。他的情况大抵如此。
🎁黑料不打烊看片请退出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