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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要往丘宁山去,路过梁州,我将他拉住,停了下来。
梁州下过几场大雪,站在云头上远眺,满城银装素裹、寂静一片。御街上的宫灯已替成红色,从宣德门到朱雀门,雪夜中长长的两排暖红色,横贯内城。内城中州桥、鸡儿巷及相国寺一带则夜市未歇,依旧灯火通明。马行、潘楼街,宋门、梁门之外都扎起了彩棚[1],在大雪覆盖下若隐若现,透露出年节的热闹。
我在云头上辨认着旧时出入之地,侯府、太学、澹园、榴园,一个一个点过去,时隔百年,竟与记忆中出入不大。
故地重游,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旋即又想到此般感慨,广陵这千年之间不知有过多少次,便又生出一些难过来。
行至鸡儿巷,我将广陵拉住,停在一个名叫“南风馆”的楼子上头,边看底下狎客往来,边往街上去寻当年的那棵柳。
广陵看我探头探脑,问我找什么。
我说:“你当年卖画的那株柳。不知还在不在?”
他闻言也没说话,片刻拉住我的手下了云头,不着痕迹地汇入鸡儿巷深夜的人流之中。我被他领着往前走,眼光打量着两边林立的楼,走了没几步,便有路上行人投来目光,又听楼上楼下议论纷纷,飘到耳朵里的,有问那是哪家的公子,亦有问那是哪家的小倌,更有胆大者,倚楼招袖,要两位公子进去坐一坐。
我闻言瞅了广陵一眼,他目视前方,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清冷的侧脸映着街边一带灯火,添了些烟火气,依稀又成了庄子虞。只我心里实在好笑,广陵仙姿神容,下到凡间引人注目自然不足为奇,只是到底哪个有眼不识泰山,竟能将他认作楼子里的小倌。
行至某处,广陵停下,道:“就是这里了。”
我四下环顾,没见到柳树,只有一棵挂着积雪的腊梅,缕缕幽香在鼻尖浮动。这梅树刚及人高,看来种下没多久,走近去,在堆积的白雪中露出一个树桩,我伸手将雪推开,看到那树桩盖有合抱之粗,其上年轮细细密密、历历可数。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旁的妓馆门户大开,传来幽幽古琴声,抬头看匾额,写的是“寒梅院”——看来在我离世之后,这株柳又在世上活了许多年,只是到底抵不过世事变幻的洪流,肉身作齑粉,柳影续梅魂。
但到底是败了兴,转身欲走,却从那寒梅院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人来,那人酒气熏熏,出了门还要转头骂:“让看不让摸,开什么青楼?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污言秽语、臭气熏天。
他踉踉跄跄往外来,我往边上避了避,心想世道毕竟大不同了,那时的鸡儿巷虽也是秦楼楚馆汇集之地,然而书香画影、路无白丁,即便是故作姿态,也要附庸一番风雅,现今竟是如此了?
我正感慨,那人从我面前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看我。
我被那醉醺醺的眼神看得头皮一麻,心想大事不好。紧跟着那醉汉回过身,往我这边冲了一步,我便往梅边退了一步,接着便听他眯着眼问:“你也是这寒梅院的?”
我:“?”
他又往我这边踉跄两步,诞笑道:“怎么鸨母还藏着你这好东西不给人看?弹什么古琴,作什么清高?”他指着我,“你、你往台上一坐,衣领儿一拉,肩头一露、胸口一敞,还有那南风馆什么事?”
我:“……?”
什么东西?
我生前死后,没见过这种场面,没经过这种调戏,一时呆住了。
“我先前、怎么竟从未听说,寒梅院还有你这等、你这等……”那醉汉胡言乱语着,却仍继续往我这边走,我已然退到梅树根下,两只脚一深一浅的踩在树下积雪中,竟抽身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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