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个城里女人(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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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们给老徐取过一个外号,叫“城里人”。
有一回傍晚放学,在某个车流量比较大的省道十字路口,我们全班在体育委员激情澎湃的“1——2——3”号令下,男生在前,女生在后,集体眼瞎,无视红灯标志,嗷嗷直叫,像一群被火烧了屁股的土匪,拼命蹬着自行车朝马路对面冲。
顿时,主干道上刹车声喇叭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原本正常行驶的机动车有的停车让道,有的挣扎着与我们擦身而过。
这一幕,被老徐抓个正着。
那天,她顶着张不再年轻但彪悍至极的脸杀气腾腾在马路对面追上我们,仿佛拥有宇宙超能量的女奥特曼从天而降,自行车一扔,双脚落地,大喝一声:“都给我站住!”
然后,就在马路边,青天落日之下,无数吃瓜群众的围观之中,老徐进行了一场女子单打。她是施力方,我们是受力方。拍肩捶背拧耳朵,力道随机,男女平等,无一幸免。团揍我们的同时,还免费赠送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格问候。
“一群没规矩的小赤佬!”
“小棺材,正儿八经过个马路都不会!回家问问你们爹娘需不需要你们赶着去投胎?”
“气死我了!我一个城里人,怎么会教育出这种没素质的学生!”
彼时,我们刚刚小升初进入中学没几天,外表像个人,灵魂深处还都是未进化的猴子。老徐是我们班主任。
因为计划生育,每家猴子数量都有限,最多一两只,平常娇生惯养。挨了打骂,很多同学想哭。可是一看老徐年纪一大把,腰身丰腴,个子还不高,骑个骨架掉漆的粉色自行车,却穿了身白色套裙,踩着有几厘米跟的黑色尖头皮鞋。一糟老太太愣是把自己整得跟个大龄空姐似的。打就打了,骂也骂了,居然还矫情兮兮地说什么“我一个城里人”……
年轻人笑点浅,泪点也不深。睫毛都没湿,水分就汽化了。皮相厚点的,当场就喷出了鼻涕泡泡。
后来时间悠悠而过,现役师生之间的诡异感情慢慢稳固。我们发现,老徐对“城里人”这三个字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课堂上抓住有人吃泡泡糖,她各种批评谴责,最后十之八九会以一句“我一个城里人,怎么会教出这么没素质的学生”结束。
发现有人没按时完成作业,同上。
抓住我们模仿某位外地老师的口音站在讲台上胡说八道……仍然同上。
一开始听她滑稽兮兮说自己一个城里人咋样咋样的,我们都感觉好笑。笑多了,不孝劣徒们的感官和心灵都很疲乏,就开始迷茫。
我们不知道老徐家住哪里,户口本上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城里人。可要说她不是“城里人”,她又时不时在口头上强调这个身份。
也没有专家给城里人和乡下人划过明确的分界线。我们隐约觉得,像隔壁班那位长得仙里仙气,一开口三分温柔七分傲娇,学生犯错拿把小尺敲敲手心的班主任应该是正宗城里人。人家不仅长得比老徐年轻有档次,做派也比老徐高端大气。
就拿学校每周五下午最后两节自由活动课来说。隔壁班班主任不是带领孩子们参观宠物园,就是领着去山脚下挖泥烧手工陶,或者溜达博物馆。蹩脚点的,也能到太湖边去吹吹风。她衣袂飘飘倚栏而立,给学生们讲讲西施和范蠡,各种浪漫有情调。
我们班——这回老徐找学校食堂借个电饭锅,教我们煮茶叶蛋;下回又找食堂借根擀面杖,撸起袖子指挥我们学习包饺子。偶尔一次校外活动,地点准是农科队。不是让我们帮农民伯伯种黄瓜,就是让我们帮忙收大白菜。回来的时候人手一根人家赠送的新鲜带泥大胖萝卜。
我曾留过心,老徐站在青菜丛中奔放大笑的时候,那气质比接待我们的农民伯伯还要土些。
可怜我们当时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看破,不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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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也是缘分深厚,我们班有幸做了老徐若干年园丁生涯中最后一届学生。
那三年,学校考虑她即将退休,没有分配繁重的跨班教学任务。她只教我们一个班的语文和音乐。
我现在抓着即将呼啸而过的青春尾巴,用一颗成年人的心,再去回首少年时老徐上过的课,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当年,隔壁班音乐老师端坐钢琴前,带领全班“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或者“星星点灯”的时候,我们班张着几十张大嘴巴,在老徐铿锵有力的指挥下,师生团结一致“送红军”。从“一送”唱到“十送”。而且往往连送好多遍,送到心力交瘁,送到下课铃响才罢休。
整三年,老徐一门心思教我们唱红歌。我们想学孙悟空造反,她总有五指山来镇压。于是我们班所有的音乐课,不是在“送红军”,就是在“洪湖水浪打浪”,实在不行,我们也得来个“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有一年中秋晚会,别的班都是唱唱流行歌跳跳小天鹅或者演小品说相声。
轮到我们班,人手一把黄色硬纸板糊成的大刀,为花好月圆的佳节献了一首惊天动地的《大刀进行曲》。唱到最后一句“杀”的时候,老徐要求我们集体单手举刀做出劈空气的动作。那天学校礼堂里的笑声,至今想起仍有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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