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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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6)
六
聂赫留朵夫又在小屋门框和过道门框上各碰了一次头,才走了出来。穿白褂的、穿烟灰色褂的、穿粉红色褂的孩子都在外面等着他。另外又有几个孩子加入了他们这一伙。还有几个抱小孩的娘儿们也在等着,其中就有那个瘦瘦的女人,轻飘飘地抱着那毫无血色的、头戴碎布小圆帽的娃娃。那娃娃的一张老头子般的小脸还在很奇怪地笑着,那使劲扭着的大拇指不住地哆嗦着。聂赫留朵夫知道,这是一种痛苦的笑。他就问,这女人是谁。
“这就是我对你说的阿尼霞。”那个大些的孩子说。
聂赫留朵夫就转身招呼阿尼霞。
“你日子过得怎样?”他问道,“靠什么过日子?”
“过得怎样吗?天天要饭。”阿尼霞说着就哭了起来。
像老头子一样的娃娃满脸都是笑,扭动着像蚯蚓一样的细腿。
聂赫留朵夫掏出钱夹子,给了这女人十个卢布。他还没走两步,另一个抱小孩的女人就追了上来,接着又过来一个老婆子,然后又过来一个女人。都说了说自己的穷苦,向他求助。聂赫留朵夫把钱夹子里所有的六十卢布的零钱全散给她们,这才带着十分难受的心情回到家里,也就是回到管家的厢房。管家笑嘻嘻地把他迎住,告诉他,农民们将在今天傍晚集合。聂赫留朵夫向他道过谢,却不进房间,顺着撒满白色苹果花瓣、青草萋萋的小路朝花园里走去,思索着他刚才看到的种种情景。
本来厢房四周围静悄悄的,可是过了一会儿,聂赫留朵夫听见管家的厢房里有两个女人很气愤地争着说话的声音,偶尔能在女人的说话声中听到笑嘻嘻的管家那平静的声音。聂赫留朵夫留神听了听。
“我已经够受了,你干吗还要逼我往死路上走?”一个很气愤的女人声音说。
“我家的牛刚刚跑进去嘛,”另一个声音说,“我说,把牛给我吧。何必折腾牲口,让孩子没有奶吃。”
“要么罚款,要么做工抵偿。”管家很平静地回答说。
聂赫留朵夫走出花园,来到台阶跟前。台阶旁边站着两个披头散的娘儿们,其中有一个显然怀了孕。管家站在台阶上,两手插在帆布大衣口袋里。两个娘儿们一看见东家,就不作声了,调理起从头上脱落的头巾。管家从口袋里抽出手来,笑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据管家说,庄稼人常常故意把自己的小牛以至奶牛放到东家的草场上。现在就是这两个娘儿们家的奶牛在草场上被逮住,赶进来了。管家要两个娘儿们为每头牛出罚金三十戈比,或者干两天活儿抵偿。两个娘儿们却一再地说,第一她们的牛只是进去一下子;第二她们没有钱;第三就算她们要做活儿抵偿,也要求马上放还两头牛,因为牛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没有吃过草料,正在可怜巴巴地哞哞叫着呢。
“我告诫过你们多少次了,”笑嘻嘻的管家一面说,一面回头看着聂赫留朵夫,好像请他作证似的,“你们要是赶着牲口回去吃饭,一定要把牲口看好。”
“我刚刚跑去看我的孩子,牲口就走掉了。”
“你既然在看牛,就别离开。”
“那叫谁去喂孩子呢?你又不能给孩子喂奶。”
“要是真的把草场弄得不成样子,牲口胡乱糟蹋,倒也没有说的,可是牲口刚刚跑进去呀。”另一个娘儿们说。
“整个草场糟蹋得不成样子,”管家对聂赫留朵夫说,“要是不处罚,以后一点干草都收不到。”
“哎呀,别胡乱说吧,”怀孕的女人叫道,“我的牲口从来没有被逮住过。”
“哼,现在就逮住了,要么罚款,要么干活儿抵偿。”
“好,干活儿就干活儿,你快把牛放了,别让牛饿死!”她气愤地叫道。“就这样我已经日日夜夜不得休息了。婆婆有病,丈夫光知道灌酒,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个人,已经够受了,你还要罚我干活儿。”
聂赫留朵夫叫管家把牛放了,自己又走到花园里继续思索,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思索的了。现在他觉得一切都明明白白,甚至惊讶不已像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怎么许多人看不到,他自己怎么也很久没有看到。
“民不聊生,老百姓过惯了这种难以生存的日子,在他们之中已经形成适应艰难生存的生活方式。儿童病弱不堪,妇女们干着力不胜任的活儿,所有的人,尤其是老年人,没有吃的。而且,老百姓落入这种状况的又是那样普遍,以至于自己都看不到这种状况之可怕,也不抱怨。所以我们就认为这种状况是很自然的,认为就应该这样。”他现在看得明明白白,老百姓贫困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地主霸占了,这原因是老百姓意识到并且经常提出来的。同时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儿童和老年人病弱不堪是因为没有牛奶吃,而所以没有牛奶,是因为没有土地来放牲口,也收不到粮食和干草。他看得清清楚楚,老百姓受苦受难的原因,起码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们手里,而在那些享有土地所有权、靠老百姓血汗过日子的人手里。老百姓极其需要土地,人没有土地就会饿死,土地就靠这些贫困已极的人耕种,打的粮食却卖到国外去,地主就可以买礼帽、手杖、马车、铜器,等等。现在他认为这是很清楚的事,就好比把马关在栅栏里,等马吃完脚底下的草,再不让马有可能到有草的土地上去吃草,马就会样,也不应该这样了。应当想方设法消除这种事,至少自己不能参与这种事。“我一定要想出办法。”他一面在近处桦树丛中的小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一面想道。“各种学术团体、政府机关和报纸都在讨论老百姓贫困的原因以及改善老百姓生活的办法,就是没有讨论唯一可靠的、一定能够改善老百姓生活的办法,那就是不再霸占他们所需要的土地。”于是他清楚地想起亨利·乔治的基本论点和自己对这种理论的叹服,想到自己居然会忘得一干二净,感到十分惊愕。“土地不能成为私有物,不能成为买卖物品,就像水,像空气,像阳光一样。人人都同样有权享有土地和土地为人类提供的财富。”现在他才明白了,为什么想起自己在库兹明的做法就感到羞愧。他是在自己欺骗自己。明知自己无权占有土地,却认定自己有这种权利,他送给农民的只是他内心深处知道无权享用的收益的一部分。现在他绝不能做这种事,一定要改变他在库兹明的做法。于是他在自己头脑里拟定了一个方案,就是把土地交给农民,收取地租,但是承认租金是交租农民的财产,目的是为了让农民拿出这些钱,用于交税和公益事业。这不是单一税,但这是在现行制度下可能实行的最接近单一税的办法。而最主要的,是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
等他回到房里,管家特别高兴地请他吃饭,说担心他的夫人在戴绒球的姑娘帮助下做的菜没有掌握好火候。
桌上铺了一方粗糙的桌布,还有一块绣花手巾是当餐巾用的。桌上摆了一个断了耳的撒克逊古瓷汤钵,盛着土豆鸡汤——这是那只时而伸伸这只、时而伸伸那只黑腿的公鸡,如今已被杀掉,甚至切成碎块,许多地方还带着毛。吃过汤以后,下一道菜还是那只公鸡,带着烤焦的鸡毛,还有加了很多油和糖的奶渣饼。尽管这一切都不怎么可口,聂赫留朵夫还是毫不在意地吃着,没有留意他吃的是什么,因为他一心在思考着他的想法,就是这一想法一下子解除了他从村子里带回来的苦恼。
戴绒球的胆怯的姑娘每次上菜,管家的妻子都要在门口张望,然而管家却因为妻子的手艺得意扬扬,笑得越来越开心了。
饭后,聂赫留朵夫好不容易让管家坐下来。为了检查自己的想法是否对头,同时也想对别人说说自己想得入迷的问题,便对他说了说自己把土地交给农民的方案,并且征求他的意见。管家笑嘻嘻地装着样子,似乎这事他早就想过现在听到这话很高兴,可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懂,这显然不是因为聂赫留朵夫没有说清楚,而是因为,实行这一方案,就是聂赫留朵夫为别人的利益放弃自己的利益,而在管家头脑里却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人人都巴不得损人利己,所以听到聂赫留朵夫说要把土地的收益作为农民的公积金,他就以为有些话没有听懂。
“我懂了。就是说,您可以得到这种公积金的利息,是吧?”管家满面春风地说。
“绝对不是。您要明白,土地不能成为任何个人的私有物品。”
“这话很对!”
“所以土地所提供的一切,都是属于大家的。”
“那么,这样一来,您不就没有收入了吗?”管家收敛起笑容,问道。
“我就是不要嘛。”
管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又笑起来。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聂赫留朵夫是一个不太正常的人,于是他马上就在聂赫留朵夫放弃土地的方案中开始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可能性,一心想把这方案理解为他可以利用所交出土地的方案。
等他明白了这也不可能时,他就难受起来,对方案没有兴趣了,只是为了迎合东家,还在笑着。聂赫留朵夫看出管家不理解他,就让管家走了,自己就在到处是小刀印子和墨水痕迹的桌旁坐下来,把自己的方案写成文字。
太阳已经落到刚刚长出新叶的菩提树后面,蚊子成群成群地飞进房里来,叮着聂赫留朵夫。他写完方案的同时,听到村子里传来的牲口叫声、吱吱嘎嘎的开门声、来开会的农民们的说话声,聂赫留朵夫便对管家说,不必叫农民到账房里来,他自己要上村子里去,到农民们集合的院子里去。聂赫留朵夫把管家端来的一杯茶匆匆喝完,便朝村子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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