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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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问傅清溪道:“极数极在何处?”
傅清溪头也不抬道:“数为世之极,万物皆在数中。”
云在天叹了一声,又问道:“你不觉着这……有些令人心惊?”
傅清溪放下手里的笔,看看他道:“人亦在数中,是以心惊?”
云在天苦笑道:“你不是笑话我当日学极数学了一半落跑了?就折在这上头了。当日大先生说了祖师爷做华天盘的事情。那时候我正沉溺钻研华天盘里的数演关系,听了这话,忽然想到若是祖师爷能用人的一生细事创出一个华天盘来,岂非说人这一生,事无巨细,皆有定数?
“我缘着这条路想下去,若是大事是有规律可循的,那么我们看来的小事应该亦有其道理在。因世上道理一视同仁,在天道眼中原无人所看的大小高低之分。一滴水会结冰,一碗水亦会结冰,一样的道理。是以既然一人之事可循序推断,则世上之事皆可如此推演,若有不准时,亦非数的错,而是人的推算能耐尚不及。或者推演一事所需的相关基数太过庞大,采集与演算过于困难,故此不知。
“若极数果然能走通到把世间万物都纳入一个演算体系之中……那么,这世上何时兴何时灭都有定数,并无所谓人与天斗之说,只因这‘人’这‘斗’亦在数中。连哪个人什么时候自觉想吃个什么菜色说句什么话,实在都在数里。这么一来,人所谓的‘奋发’、‘自强’、‘起伏跌宕’……实则都不过是必有之事,是以世上又何谓生何谓死,何谓是非?不过一堆注定而已……”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我当日想着,既如此,我就先不学这个吧。至少我如今还能决定到底要不要学。凭你再厉害,我只不学,或者就不在数中了?实则心里也知道,自己会如此想如此惧怕,本来也因这个内里的念同外头的事之间相成而就,哪里就‘自主’、‘自在’了……只是实在不愿再同华天盘打交道,便转头去学星演了。”
说完又看傅清溪一眼:“偏偏你却又整天华天盘不离嘴,唉,这因缘啊。”
傅清溪失笑:“我是那回在‘老先生’的指点下才想到这一点的。万事皆有因缘,我看在眼里的‘意外’和‘惊异’,不过是因为我所知太少罢了。所知越多,世间万事在眼里都各自循理而生循理而灭,并无神秘处了。想通了这一点,我高兴得要命!
“因我打小就不算聪明,许多时候过日子总觉着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什么事情旁人说了我也不太明白,或者以为自己明白了,真的动手去一做就又不成了。现在晓得原来万事万物都有其道理在的,那我还可以学,我能看明白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想想就很高兴了。”
云在天这辈子是没尝过“笨”的滋味,见妻子如此说法,很觉兴味,又问她:“那你不觉着万事皆有注定十分可惧?”
傅清溪摇头:“为什么要怕?事情都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子才可怕。一早都有定数,只要循着数看去就能看清楚,这多踏实。从前我总觉着日子就跟走在高崖绝壁上一样,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害得自己或者旁人万劫不复。如今晓得这早有定数了,就如同躺在个土台子上一样平稳妥当,那真是再好没有了。哪里会怕。”
云在天只觉难以理解,又道:“那你的一言一行若亦在数中,岂非根本就没有这个‘我’了?且万事一早注定了,这一辈子又谈何拼搏自强,又还有什么意思……”
傅清溪觉着自家聪明绝顶的相公大概是太聪明反而傻了,便道:“那我从前看戏本,那些戏本不是一早都写好在那里了?不管我看不看,都定了谁富贵谁倒霉谁无足轻重。可‘我’不知道啊,我看的时候还不是一样一时喜一时忧一时着急的。这人生一世亦是如此,便是一早都有定数,没翻到那一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要愁时,不如等到我真的穷尽极数,看透世间万物再说吧。”
云在天被这话点了一下,心里略有所动,一时又顾自己沉思去了。
傅清溪专于极数一道,如今又时常能同数演、风水和五运六气的高手们商谈议论,在极数一道上进步神速。清风大人看了都啧啧赞叹,说难道这聪明劲儿也能传染?
她用一百二十年的天运世事解华天盘,已经能把中间的三圈打通泰半,连老先生看了都赞其有功。
事有凑巧,天运定数,正这要合圈的紧要关头,她诊出身孕来了。常年思虑,虽周遭俗务皆毋需操心,心神耗费亦大。按着师姐夫的意思,她最好在孕期停了这推演华天盘的事务。可极数于傅清溪而言不是工作,那简直是瘾头。想叫她彻底放下,那怎么能够?只好另外想法子了。
这日圈儿院里同常日里一样清静,进进出出的也没几个人,忽然几个堡里的主事过来了,带着一群人搬抬着一些东西。
在这少有人行的地方,也算奇景了。有两个长久没出门的极数学生见了这阵势,心里一惊:“不是我们老先生有甚不测吧?!”就说你们这帮人学极数的,学的都在院子里,一真有事儿了同什么数也不识浑猜一气的人有什么区别。
没多会儿,摘星楼首座重回极数的事情就在整个书院里传开了。
当日下午,河图院的首座也搬进了圈儿院。
首座离开的时候道:“不能叫摘星楼的抢先了,要是他真的把极数推演到把咱们水文地理的都融在了里头,那我们不就成分舵了嘛!不成不成,我得过去先把星演的融进去才好!”
河图院的众人欲哭无泪,——您这去了就算真做出什么成果来,那也不是咱们的事儿了啊!
索性这位临出门前还回头叮嘱他们两句:“千万好生用功,别叫我丢人。下一任星河会要是输给了摘星楼,我就点火把这院子烧咯!”
虽不是善词,众人听了却还挺高兴,——大人就算去了极数,心还是向着咱们河图院的。
大半年后,傅清溪头胎生了个儿子,两年后又诞下一对儿女,瞧着倒真能应了“子孙满堂”这个话。
只是这俩冶世书院的天之骄子,却好似在生娃的时候忘了把这为学的能耐传给后代了。这几个娃资质甚为普通,别说像爹那样二十个月识字三千,四岁能通数演了,便是捏泥巴也没见得捏的比寻常人强。
云父云母不以为意,云家虽是数术世家,像云在天这等资质的,通族谱查下来,上溯八百余年,也只出了三个而已。自家孙子孙女这样就挺好,俩人惦记着小孩儿,都在书院里常住了。
云在天这下彻底傻了眼,他不管是学的路子还是教的路子对寻常人来说都没什么用场。就同当日那本经他编撰过的,自以为已经极其“通俗”了的《学之道》,多少人传阅了,最后真的经由那本书入门的也只傅清溪一人。这会儿叫他怎么去教一个五六岁还爱玩泥巴胜过数术的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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