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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看对面,北边只有一座灰色的平顶楼,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背手站着一名头戴大沿下十五年帽的军人。那军人气度从容,不怒自威,浑身无一处紧张,但也无一处松懈,用一句武侠小说里的话,叫做“渊停岳峙”。他就一个人,俯瞰着这边所有的人,他的背后,是起伏的山野和辽远的蓝天。
看过了遣返战俘的“不归桥”和朝鲜高达16o米的世界最大的国旗,我们上车返回。在参观纪念册上,我题写道:“人类的伤痕”。我经常感到,不论南边和北边,都有一种“不平之气”。此刻,我多少能够理解这种“不平之气”了,一个被拦腰斩断的民族,哪里能够“心平气和”呢?
中午的燥热包围上来,忽有一缕凉风拂面而过。我意识到,那是北边吹来的风。空气,是任何边界阻挡不住的,正像对自由的渴望和对亲人的思念。
(本文曾在中韩两国报刊网站表,并被英国bbc电台播送,反响甚佳。)
迟到与礼数
朝鲜高宗时代朴在馨纂辑有一部《海东续小学》,里面记载的金鹤峰出使一事,颇有意。金鹤峰在宣祖时曾任副提学,一次奉命出使日本。到对马岛时,岛主宴请他却自己迟到,而且“乘轿入门,至阶方下。”金鹤峰大怒曰:“对马岛乃我国藩臣,使臣奉命至,岂敢慢侮如此。吾不可受此宴。”于是罢宴而去。吓得对马岛主杀了轿夫,斩其来谢罪。从此以后,“倭人敬惮,待之加礼,望见下马。”
此事可以表现出那一特定时期的韩日关系,也可以表现出韩国人脾气之一端。但是,金鹤峰对礼数的要求是建立在“宗藩”的基础之上的,有点“以势求礼”的味道。其实,即便对马岛不是藩臣,即便大家都是平等的甚至反过来宗藩易位,请人赴宴也不该迟到。否则,便不是“知礼”。而只是“识”而已。也许正因为这一点,韩国古代长期蔑视日本,认为他们是不知礼仪的夷狄。《宣祖实录》卷37记载朝鲜国王的话说:“中国父母也,我国与日本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日本贼子也。”朝鲜中期的儒学大师李退溪在一篇《乞勿绝倭使疏》中劝告国王不要与日本一般见识,原因是“禽兽之不足与较。”李退溪的态度与金鹤峰是有些不同的。金鹤峰是与之较,示之威,李退溪则主张“以夷狄待夷狄,则夷安其分,故王者不治夷狄。”李退溪认为如果与夷狄“辩是非,争曲直”,就好像“督禽兽以行礼乐之事”,除了逼迫禽兽咬人以外没有好的结果。
我在韩国讲学二载,韩国各界朋友请我吃饭无数次,主人迟到之事十有七八。有一次,某上司宴请全体中韩教师,大家枯坐许久,此公方到,既不解释,也不问候,入坐便与韩国人用韩语商谈某事甚久。其他中国教师皆有怒色,我只好大讲笑话,代韩国上司化解危机。此类事件层出不穷。中国人一般认为,韩国菜肴清汤寡水,没啥可吃,赴宴纯粹是给韩国人面子,是为了“尽礼数”。而韩国朋友却往往忽略了此中的善意,不知不觉导致了彼此感情的疏远。有一位年轻的中国南方某著名大学的教师,甚至宣布拒绝一切韩国人的宴请,大金鹤峰式的脾气。我因为知道韩国人并无恶意,是疏慢而不是故意侮辱,所以也就习以为常,一般采取迟到15分钟的做法,与主人差不多同时到达,这样就免除了双方的尴尬。由于我有很多这类油滑的窍门,而被一些中韩朋友戏称为韩国通。
礼数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要看你遇见什么人了。遇见金鹤峰,则失礼之人会自取其辱,因小失大。遇见李退溪,则表面上相安无事,实际上被看不起。不计较,其实可能是更大的轻蔑。这些道理,耿直的人不一定会想到。因为韩国人脾气火暴,中国人也大多不愿意讲。我把它讲出来,不仅是想提醒同为礼仪之邦的韩国朋友,也更希望中国朋友戒之哉,戒之哉!
(中国现在喜欢迟到的人,似乎也越来越多了。)
知识分子的人情债
许多中国学者以为韩国实现了民主化,从此就会一路顺风地奔向光辉灿烂的锦绣未来。这种想法非常类似当年看到中国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就以为共产主义离我们只有一袋烟的工夫了。实际上韩国民主化以来,韩国的知识分子在欣喜的同时,也饱尝了打掉牙吞落肚的苦辛。从卢泰愚“民主化”政权上台后,众多知识分子一直怀着一种“多数暴政”的恐惧,并保持着对许多不公正现象的沉默。这里面当然包含了他们对长期民主斗争的肯定,包含了对烈士洒下的鲜血的肯定。社会上弥漫着一种要对开创民主化改革时代的当政者给予最大宽容的气氛,因为他们曾忍受了3o年的种种痛苦和压迫。呼唤民主的人对实行民主的人欠下了一人情债。
客观地说,面对“民主”、“统一”、“正义”、“改革”等掷地有声的口号,有谁敢说一句“我不赞成”呢?最多不过嘟囔一句“改革是好的,但这种方式是否值得考虑。”即便如此,也难免招来愤怒。尤其令人担忧的是,一旦批评了“文官政府”或“民选政府”,就会被当作“守旧反动”的留恋专制的人。
于是,知识分子的空间内只有一种自由主义声音响彻云霄,而另一些人却畏畏尾、噤若寒蝉,形成了一种时代的“白色恐怖”。在“反民族、反和解、反改革、反统一”的达摩克利司宝剑之下,人们对“现政权式改革”和既得利益集团的粗暴的大众主义只好唯唯诺诺。打破专制时代的万马齐喑局面,无疑是令人拍手称快的,但是,对于神圣的自由来说,任何形式的“一刀切”都是同样危险的。真正的自由,当然应该包括对自由本身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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