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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深的荒凉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二零零二年,胡珈瑛由律师助理转正,开始独立办案。金诚律师事务所在这年拓宽了办公用地,租下两层写字楼。秋招的收获不尽人意,唯一一个实习生是胡珈瑛的校友,到了最忙碌的年底便被交给她照应。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拿拖把拖洗门前那块瓷砖地,脸色有些青白。听到脚步声抬头,她看见胡珈瑛,勉强支起一个笑脸:“胡律师你们回来啦?”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事务所的合伙人说好这天请客聚餐,只留下一个值班的李曾看家。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可惜地叹了口气,胡珈瑛只提了提嘴角,目光一转,注意到清洁工桶里淡粉色的水。四下还留有一股不浓的血腥气,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胡珈瑛一愣。“人有没有事?”“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的回来。”实习生听完,小心翼翼凑上来:“那干嘛要在我们律所门口自杀啊?”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立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一审是徐律师辩护的。”嚼着嘴里的饭菜,李曾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长叹一声,抬头去找胡珈瑛的眼睛。等找到了,他才冲她抱怨:“你说这也怪不得徐律师是吧,证据链完整,哪是他们说无辜就无辜的?要是徐律师听了他们家属的做无罪辩护,说不定还要被打成伪证罪吃牢饭。前阵子不还刚进去一个?搞得律协那边三天两头下通知。”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浑浊的粉。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打印机吐出授权委托书,嗡嗡轻响。胡珈瑛接住它,转头看向王绍丰的脸。“好,现在去方便吗?”“行,那我去外头抽根烟。”他满脸疲色,转过身作势要走,而后再次停下。“拜个年就行了,少说两句。”她抽出委托书,换到另一只手中。“我知道,谢谢师傅。”没时间准备礼物,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档案室。她正要敲门进去,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徐律师从里头出来,略微抵着脸,拧着眉头。他没穿大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露出衬衫的袖管,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模样狼狈而疲倦。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胡珈瑛挪回目光,叩响面前的门板。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察觉到开门的动静,她才偏过脸,视线投向门边。“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开始自己干了?”“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等她放下了茶壶,周楠便搁下仙人掌,拉起她的左手,捏了捏她的掌心。那手心很薄。五指细长,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胡珈瑛任她捏着,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她说,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嘴边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论想干什么,吃饱饭才是第一位。”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好。”她答应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对,在家里过。”“跟你老公一起?”“还有大姑一家。”她问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话不多,既不生疏,也不亲近。周楠松开她的手,面上的笑容褪下去。静默一会儿,她却又笑了。她说:“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过年。”胡珈瑛坐在她身旁,能看见她眼里映出的天光。就像她曾经坐在画架前的长脚凳上,看着那幅新画的样子。胡珈瑛还记得那幅画里的颜色。大片深沉的绿色,几笔零星的蓝色。“年后还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火星乍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去。她吐出一口烟圈,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烟雾遮住她的眼时,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还回来。”垂下眼睑,胡珈瑛不语。烟气散开,她没有抬头。“丫头,我抽不了身了。”半晌,她才等到周楠开腔,“我只能等。”胡珈瑛抬起脸,望向她的眼。“等什么?”她听到自己这么问。周楠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薄唇微微张开,唇齿间溢出白烟。“等时机,也等报应。”她说,“丫头,我得活着等到那个时候。”好一阵,胡珈瑛没再吭声。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碰到烟灰缸的指尖一顿,周楠想了想,将它拉到跟前。“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我要找一个人。”胡珈瑛便平静地继续,“女孩子,比我小五六岁,小名叫雯雯。”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周楠垂眼听着,不发一言。“八八年的时候,她被卖到九龙村。”耳边的声音顿了下,“我在网上查过,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你不知道是哪个?”胡珈瑛摇头。“还有没有别的信息?”她停了一会儿,“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周楠没有看她的脸,却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平静,没有情绪。“那是你妹妹?”周楠问她。“是我拐的。”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有点烫。周楠缓缓眨了下眼,松开烟蒂,望向窗外。“八八年,你八岁还是九岁?”“十岁。”从写字楼的窗口望出去,瞧不见什么风景。满目林立的楼房,灰色的墙,黑色的马路。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周楠望了许久,也望不见她想要的颜色。“我想办法,帮你找找。”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胡珈瑛颔首,起身走到门边。抬手握上门把时,她回过头。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眼里没有半点光亮。“我有妹妹。”她告诉周楠,“也丢了。”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那天晚上,胡珈瑛独自躺在被窝里,蜷紧身体,轻磨脚上痒痛的冻疮,直到深夜才浅浅入梦。噩梦压在胸口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握住她的脚。她一向睡得不深,一时惊醒过来,身子下意识地一抖。窗帘没有拉紧,外头却未透进一点灯光。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说完就要伸手开灯。“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么?脚这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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