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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在兜里的手心被虚汗湿透。许涟紧紧握着兜中的枪,合上眼,听风划过耳畔的声音。也许,她想。也许这一辈子里,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还是曾经在教会孤儿院,每天识着字、背着《圣经》的日子。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一心期待成为被保护的苹果,却从未得到庇佑;而等到她不再祈祷,却始终逃不出命运的眼孔。许涟拿出枪,忆起那段往昔中她背诵过的,极少回想的句子。“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眼皮遮挡橘色的日光,她念出脑海中浮现的语句,“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鲜花敬毕,送葬的人们点亮星火,焚烧祭文。许涟仰起脸,任凭泪水滑过脸颊,“当守的道,我守住了。”腾腾黑烟逃出火焰的束缚,留下蜷曲的祭文化为灰烬。枪口伸进嘴中,压住唇舌。扣在扳机前的食指微动,许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默念最后的字句。“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枪声响起,青山依旧。刑侦总队队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赵亦晨闻声抬头,见郑国强两手各拿一份盒饭,用胳膊顶着门板转了进来。把其中一份盒饭递给赵亦晨,他自己随手拖了张椅子摆到沙发跟前,在他对面坐下来。“目前看来,人确实是杨骞杀的。”抽出饭盒里夹着的一次性筷子,郑国强拨开饭盒,翻了翻里头的饭菜,“刚收到x市那边的消息,省检也收网了。常明哲涉嫌故意伤害,已经被刑拘;他父亲常永胜——也就是张检打的那只‘老虎’,你也猜到了吧?”“猜到是他,但没有猜全始末。”挪动拇指打开饭盒,赵亦晨在悄悄上窜的热气中垂眼,“他籍贯是不是在y市?”“对,你们省的官,咱们省的籍贯。所以才会跟许家有联系。”郑国强弓着背,托住饭盒的前臂搭在腿上,握着筷子的另一只手从饭盒里挑拣出一块肥肉丢进嘴里,“包括你帮张检他们找到的那个周楠——她也是本市的籍贯,只不过是农村户口。常永胜资助过她念书,后来周楠就变成了他的情人。”饭盒内的米饭上盖着干锅花菜和青椒炒肉,扑鼻的热气里带着一股辣椒的咸香。赵亦晨夹起一颗花菜送进嘴中,直到嚼碎咽下,才再度开了口。“他调到我们省之后,一直是通过许家的基金会洗钱?”“没错。许家帮他洗钱,他帮许家斡旋,贿赂边境,把他们收买的人口贩卖到境外。”端高饭盒往嘴里扒了口饭,郑国强又从混杂在一起的饭菜里翻捡出肉片,“许家不仅是这个利益链的一环,还是一个国际人口贩卖组织在我们国家的‘供货商’。两年前我们根据国际刑警提供的线索锁定了许家,但是一直没找到证据,所以不能打草惊蛇。倒是隔壁经侦队,发现了一点许家基金会替特区赌场和内地官员洗钱的线索。我们合作调查,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引起了许涟和杨骞的注意,另外也发现许菡似乎有意向给我们提供证据。”辣椒刺激着味蕾,一点点麻痹的感觉在口腔中扩散开来。赵亦晨垂首咀嚼着嘴里的饭菜,没有打断。“那个时候许菡行动相对自由,我们也找过她,她什么都没说。现在也确定了,是因为你们女儿还在被许家控制,她不能冒险。”郑国强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去年许菡意外死亡,我们就借着这个由头敲打了许家一阵。没什么效果,他们防范得很紧。直到那天你带了照片过来,我们有机会进那幢别墅,才在许菡房间的暗格里发现线索,找到了证据。”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依旧微垂着脸,咽下口中的食物,接着拿筷子翻找饭盒里的辣椒,“所以那天你急着把魏翔赶走,就是怕他发现不对劲,把情况都告诉我。”“事实证明我判断也没错。”咕哝着低头,郑国强也不否认,“而且刚刚张检那边还给了我一个消息,跟周楠有关的。”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筷子□□饭菜里头,侧身伸长胳膊,从办公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王绍丰死了这你是知道的。虽然还没找到证据,但肯定是常永胜找人干的,没差了。”回过头擦擦嘴,他冲赵亦晨扬了扬下巴,“周楠知道之后,又给省检提供了一个证人。你猜是谁?”停住手里的筷子思考片刻,赵亦晨夹起肉片送到嘴边,“曾景元。”郑国强一愣,“这都能猜到?”“曾景元的团伙能在x市猖狂这么多年,当然有后台。”回想起那张嘴角歪斜的脸,赵亦晨语气淡淡地解释,“前两天我去见过他。他知道珈瑛就是许菡以后,断定我还会再去找他。”叹了口气,对方点点脑袋。“曾景元的后台就是常永胜。”他重新拿起筷子吃饭,“王绍丰也替常永胜办事,负责接送周楠的也是他。”“这就是他把女儿嫁给常明哲的原因么?”“应该吧。”再扒几大口米饭塞进嘴里,郑国强边嚼着嘴中的东西,边含混不清地开腔,“根据我们的调查来看,当年可能是常明哲□□了王妍洋,王绍丰不能追究他的责任,迫于无奈才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王妍洋和常明哲婚后关系也不好,常明哲长期家暴王妍洋,还经常跟别的女人鬼混。王绍丰估计也是忍了很多年,所以等王妍洋被逼得自杀了,他就答应张检去作证……”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副队长推开门,一只脚跨进来,“郑队,发现许涟了。”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他。赶紧把嘴里的饭菜强咽下去,郑国强伸长脖子问:“抓到了吗?”“也没法抓……”对方一脸尴尬的无奈,“她在南郊公墓那里,吞枪自杀了。”郑国强霍地站起身,嗓门霎时间拔高:“自杀了?你们怎么让她自杀了?”早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副队长连忙解释:“不是,是墓地管理员报的警,当时他听到枪响,就看到许涟已经自杀了。”愤恨地猛拍了下大腿,郑国强搁下盒饭,扭头对赵亦晨交代:“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语罢便迈开大步,抓起搁在沙发一头的外套要离开。右脚刚刚跨出门框,郑国强又记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回身看向赵亦晨。“对了,许菡给我们留的证据里面,有段录音是给你的。”他原本还想措辞委婉一些,嘴皮子动了动,却快过脑袋地说了出来,“因为是证据,我们也听过了……我让小夏截下来给你拷贝了一份,他一会儿会拿给你。”手里还捧着饭盒的男人看着他,那张神情平静无波的脸上像是毫无反应,也像是来不及反应。几秒钟之后,郑国强看到他翕张了一下嘴唇。“谢谢。”他说。技术员把录音交给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录音被拷贝在一个用旧的随身听里,警队的人借给他耳机,他同他们打过招呼,便带着随声听离开警队,到附近的江边走走。恰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江畔的人行道边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年轻人走动。沿江的石子路上也有老人饭后散步,赵亦晨脚步平缓地同他们擦身而过,遥遥望见一对负手而行的老夫妻,正慢慢朝更远的四桥走去。低头将耳机插上随声听,他戴上耳机,打开机器里那个被命名为“许菡”的录音文件。耳侧响起交流电细微的噪音。脚步没有停下,赵亦晨一手拢进裤兜里,一手握着随声听垂在身侧,看见卖气球的小贩骑着单车,挨紧人行道,从遥远的前方缓缓靠近。“亦晨。”许久,耳侧忽而传来一道女声,“有些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脚下的步伐一滞,赵亦晨望着那个小贩不断放大的身影,看清了他消瘦疲惫的脸,也看清了他身后四散的气球。细绳绷得那么紧,它们却兀自飞舞在另一头,轻盈可爱,五彩斑斓。只停了一会儿,赵亦晨就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好似没有尽头的小路继续前行。“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跟你解释什么。但是如果这段录音最后交到你手上,我大概……”耳机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声稍稍一顿,“已经回不去了。”江边的丛丛芦苇低垂着脑袋,枯黄的腰身沾染了暮色。他转头望向波光破碎的江面,再望向更远的水平线,望见半边被云层挤破的夕阳,还有溢满天际的晚霞。“我原来的名字是许菡。允许的许,菡萏的菡。我有个双胞胎妹妹,她叫许涟。我们在y市一所教会福利院长大,直到我们五岁的时候,福利院倒闭,一个叫许云飞的人收养我们,当我们的爸爸。”耳机里的声音时停时缓,一字一顿,低沉,沙哑。“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只我们进了许家。福利院里大半的孩子都被卖给许云飞,再由他转卖到国外。为了让我和妹妹听话,许云飞告诉我们,那些被卖走的孩子都没有好下场。他们是黄种人,漂亮的变成性奴,健康的是器官容器,瘦弱的被买去做非法人体实验。我和妹妹,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都留在了许家。”她停下来,咽下一声哽咽。那哽咽那么轻,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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