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接踵而至(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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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安奕鸣是先见到崔业伟后见到杨乐然的,所以他还没来得及问杨乐然关于崔业伟案的意见,就遭遇了意见彻底改变了自己对这一起案件想法的事。有时候,一个律师的想法到一个普通人的想法的转变,缺的只是一个契机。
几次见崔业伟都在衡鑫所,这次也不例外,他一出现就引起一阵窃窃私语。许久未曾露面的崔业伟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原本敦实的他瘦了许多,瘦到几乎脱了相,若是瘦到也罢了,谁遇到这样的事能不为所动?还能吃得饱睡得好?何况崔业伟遭遇的是法律和舆论的双重围剿,能够冲出重围还活着已经是不易了。
要命的是崔业伟的精气神已经彻底散了去,原本的一头黑花白了大半,是那种最泄精神的灰白,半是灰半是白的暗沉沉的颜色,像是在黑上撒了重重一层灰尘,怎么拂都拂不掉。崔业伟原本矮胖结实的身形也去了大半,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得出他垮着的肩和腰,整个人瘫在椅子里,眼珠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没有焦距,没有神采。
律师们在交头接耳,大约说着崔业伟案上诉、崔业伟全家被围堵、魏品月遭到舆论围剿等等非法律层面的事,所谓无人不八卦大致如此。直到高桐出现在大办公室,冷冷地环视一周后,众人才缄口不语,坐回办公桌,看似是忙各自的工作,却都竖着耳朵听会议室里传出来的声音,时不时还微信互通有无。
高桐就坐在崔业伟对面,能清晰看到他的每一个小动作——上下抖动的腿、不停搓着的双手、一时靠在椅背上一时又把双手架在桌面上,还有一直都不敢看向自己的躲闪不定的眼。
当然,也不敢看坐在一侧的魏诺。
如此沉默了好一会儿,魏诺有点忍不了缄默,用手里的笔敲击桌面好几次,终于开口问“二审还没开始,你又来做什么?”
应该说从强奸案宣判后,崔业伟就无数次找过高桐,高桐不胜其扰,就推给了魏诺,魏诺秉承着顾客是上帝的原则,已经成了崔业伟的专业心理“垃圾桶”,从他被媒体、路人、网友骚扰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自己和妻子打工挣钱的艰难、房子不在女儿想去的小学的学区、老人的医药费猛涨之类,这些事都不是魏诺能够解决的,或者说不是法律能够解决的,几次三番地解释,崔业伟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他真的无人可说,除了魏诺还有谁肯理他?妻子?开口后便是无尽的牢骚。母亲?生怕被气出病到目前为止都没对老人家说明。同事?虽然对他不错,也都支持和保护他,但谁又能真正地做到设身处地的理解别人?何况,在崔业伟看来,那些所谓的理解、包容、支持,根本就是笑里藏刀式的取笑。
崔业伟眼睛仍落在角落里,那里有一个摄像头,闪烁的红点说明它正在工作,他嘴唇动了动,出一个单音节,“唔……”
“崔业伟,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作为律师,我能帮你的确实非常有限。”魏诺有些冒火,有事说事,没事就滚蛋,这么僵持着根本就是耽误大家的时间,“我早就告诉过你,有人围堵施暴,你完全可以报警,你不但从来不报警,还只会把自己锁在家里,然后给我打电话,我能做什么?把你从家里救出来?还是去和那帮施暴的人对打?还是对他们讲法律讲道理?”
魏诺的潜台词根本就是你这个胆小鬼,这有些戳到了崔业伟的痛处,他头埋得更低了,双手紧握成拳,脖子和手背上的青筋全都暴起!
“崔业伟,法律不可能解决你所有的问题,我说的难听些,就算这个案子一审二审都判你无罪,你也不可能恢复到以前,那个所有人眼里老实本分的修理工的形象。”魏诺说的实话,却是刺耳无比的实话。
崔业伟暴起,双手紧握成拳,砸在会议桌上,“那还要法律要律师做什么?”
这是崔业伟第一次显露出粗暴的一面,以往他一直是怯懦又胆小的形象,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因而魏诺有些吃惊,嘴巴微微张着。
倒是高桐一直很冷静,也不说话,目光一直都冷冷地落在崔业伟身上,看得他已经燃爆的火气转瞬消散,肩膀再次瑟缩佝偻了起来,嘴唇动了几动,好像是在说对不起。
高桐并不像她面上表现的那么淡定,相反她大脑在飞运转着,崔业伟不是没有脾气,只是惯于压抑罢了,只要是戳中痛点,他的脾气比谁的都大,高桐几乎可以断定崔业伟是个可以对老婆孩子施暴的失败男人——人前怯懦,人后暴力,这是很多男人的通病,所有事业上的不成功都转化成为对妻儿的暴力,在外有多失败,在家就有多暴力。所以,高桐在想,崔业伟性格上的缺陷是不是就是他陡然暴起向魏品月施暴的原因?以往她能说服自己以全然自信的态度为崔业伟辩护,固然是因为她专业,更是因为她认为崔业伟怯懦胆小,刺激源在他身上根本就不起作用,可如今看来,她的判断是错的。从拿到案卷第一天开始就生出的不安越的明显了,与不安相伴而生的则是自责。疑罪从无的法治精神帮助了这位善于伪装的性暴力罪犯,高桐恰是这份精神的践行者,即便,理论上,她也可能是受害人!
高桐越是不说话,崔业伟越是胆怯,膝盖软倒恨不得再次跪下,他不知道在心里给自己说了多少个加油,终于拿起一直捏在手里的袋子——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明显是一些纸张——放在桌上,袋子皱巴巴的,还有汗水,显然已经被捏在手里好一阵子了。崔业伟原本厚实,如今却有些干瘦的手掌按在袋子上又是好一会儿,才往前推了推,是欠着屁股,半蹲着,推到高桐面前,犹豫着收回手。
高桐看着那个黑色的袋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好像眼前的袋子会蜇人一般,不肯伸手去拿,魏诺看看高桐又看看崔业伟,拿过袋子,打开来。
“我*!”只大略翻看几眼的魏诺狠狠骂了句,“你又被检察院起诉?又是强奸?”
高桐目光一闪,抢过材料来看,果然是几页刑事案件的应诉材料,这次的受害人是位年仅21岁的女孩,刚大学毕业,在婚房里遭遇崔业伟的强奸和抢劫,前者未遂,后者已遂。高桐看了一眼时间,是生在魏品月案的前两个月,同一个小区,同样生在水电工上门维修后,同样是受害人独自在家,同样是没有直接证据。不过,受害人丢失的那串项链在崔业伟的工具箱中被找到,当然并不是完整的一条项链,而是三分之一条,经技术鉴定,与受害人手里剩余的三分之一条是同一条。
换句话说,新案件中抢劫罪算得上是证据充分,而强奸罪同魏品月案一样,检察院明知魏品月案一审被判无罪,却仍然起诉了两个罪名,或许是因为两起案件的相似相近,或许是因为魏品月案二审有新变化。就一般量刑规则来预测,抢劫罪要严重得多,但就一般社会规则而言,强奸罪要严重得多。
“什么意思?”问的是高桐,她藏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若说之前所想只是推理,那么同样的被告人,同样的手段,同样的小区,无罪的概率是多少?
崔业伟一直盯着高桐看,看着她冰冷的面目褪去,生成另一副更加冰冷无比的面孔,心脏没来由地空跳一拍,“高,高律师,只有你能救我,真的,我没做,我有女儿的,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求你救救我,我是见钱眼开,但没做那件事。”
连这套说辞都懒得改,与前如出一辙。
“魏诺,送客!”高桐起身准备离开,魏诺连忙把那几张纸塞回到黑色塑料袋里,推到崔业伟面前,勉强一笑,算是告别。对于连环犯罪,又被逮到的,基本无救,这所谓的无救一方面是因为犯罪人多少有些变态的心理,一方面是面对同一个被告人再理智的法官也很难不做出“就是他”的预判。
绝望,崔业伟被绝望没顶,高桐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高桐面前,几乎是匍匐着抱住她的鞋,“高律师,求你,我真的没做,求求你帮帮我。”
“我帮不了你!”高桐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动辄下跪的做派,完全不为所动,冷冰冰地应着,又说“我还有事,请你放开手。”
“高律师、高律师,你相信我,我不会做,她她还是个孩子,我不会……只有你能帮我,他们说只有你肯做无罪抗辩,也只有你才能拿到无罪判决书,求你一定要帮我,我女儿,我老娘……”
高桐忍着一脚踢开他的冲动,气愤到如此境地的高桐竟然还在想,这一脚踢下去就是轻伤,就构成犯罪了,这大约就是律师的悲哀,“魏诺,报警。”
“是。”魏诺应了句,作势要打电话。
崔业伟不情愿地松开手指,嘴里仍然碎碎着,“不是我,我没做,我有女儿……”
高桐半回身,“或许在法律上,你是无罪的,但事实上你到底做没做,只有你自己清楚,崔业伟,你走吧,这个案子我不会继续代理了,新案子不会,老案子的二审也不会。”
不管是基于道义还是考虑名声,高桐都不可能接崔业伟的案子,甚至她可以接受委托人实话实说,哪怕事实上犯过罪她也可以去打那个“证据不足”,毕竟律师不是道德裁判,但她接受不了说谎成性的委托人。如今回头去想,崔业伟根本就是这两起案子,或者说还有其他更多案子的罪魁祸,他心理异变到人格分裂的程度,人前是默默无争的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人后却是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的狂徒,这样的人就应该关进监狱,一辈子。
“高律师……”
“魏诺,如果他还不离开,立刻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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