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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万里喝了口茶,又讲了几句别的,随即话锋一转,告诉我:1986年9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组建全景画创作组,从全国调集了三十多个画家,都是当时已经成名的学者和教授,原本也轮不到舅舅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但他一直认为舅舅天赋极高,是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就再三向上保荐,总算让上面多加了一个名额。
那个年代的人很单纯,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只是感到光荣和兴奋,完全出于无私奉献,根本不会计较什么报酬,各自划分了一片创作区域,就分别去实地采风。记得那年舅舅才三十出头,是组里最年轻的小伙子,每天忙里忙外,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也正因为有了这次机遇,舅舅的画风才受到肯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油画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后来每逢舅舅来沈阳拜会自己,都说是因为老师的推荐才造就了他的今天。
说到这里,徐万里顿了顿,长叹数声,哀伤地说:“五十多岁,正是一个画家创作力最强的时候,但可惜啊,你舅舅他……他走得太早了。”
我轻轻点着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番别样感触:舅舅在当年发现红木板后,独自守着秘密生活了二十多年,又没有妻子儿女可以去倾诉,这该是怎样一种沉重压抑的负担啊,想想都让人觉得痛苦不堪。如今他骤然离世,何尝不能说是一种解脱呢?
见我始终不说话,徐万里眨眨眼,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微笑着问我:“孩子,你大老远地跑来看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该是有什么事儿吧?”
我心中一动,望着老人慈祥的面孔,想到他是除了我与母亲之外,舅舅最为亲近的人,原本的顾虑顷刻间打消,决定不再隐瞒,就将舅舅去世前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老人的担心,对我之前经历的种种遭遇,一概没有提及。
徐万里半躺在太师椅上,双眼眯成两条缝,右手捻着胡子,静静地倾听。等我说完了,他慢慢摇着头,眼球快速旋转,左手不断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片刻,他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看来,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啊……”
他苍老的声音在客厅回响,客厅忽然显得空荡荡的。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躲不躲的,刚要开口问他,徐万里猛地坐起身子,右手一把扣在我的手腕上,力道很大。
老人把头凑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那天晚上,大概是11点多,电视都没台了,我洗漱完,刚想上床睡觉,你舅舅从外头跑进来,脸白得吓人,好像见了鬼。他坐在我对面,耷拉着脑袋,半天不说话。无论我咋问,他都不说话,又要拉着我出去喝酒。我说天太晚不想去,他不答应,就这样拉我,就这样……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徐万里扣在我腕上的手指一捏一捏的,那是意味深长的力道。
二十多年前,舅舅用这种力道,传递了自己的恐慌,今天,徐万里老人用这力道,一下子就拉着我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让我感到无比的真实和震撼。
徐万里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腕,偏头望向窗外渐渐阴晦的天色,眼神空洞,语调低沉……
舅舅拉着徐万里,走出军分区招待所,缓缓穿越冷寂昏暗的街道。
来到附近一家临街的小饭店,舅舅点了几个炒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徐万里坐在舅舅对面,心中非常纳闷,英石向来滴酒不沾,怎么今天破例了,看来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还不是小事。
酒菜上桌后,舅舅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咕嘟一口喝干。他咬牙切齿,踌躇了很久,忽然探过脑袋,低声说:“老师,您知……知道吗,他……他们还在。”
这句话没头没尾,来得相当突兀,让人不明所以。徐万里愣了愣,急忙放下筷子,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还在?”
第11章:什么还在?
舅舅就像没听见似的,表情呆滞,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徐万里,眼神中渐渐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晕。被这双眼睛盯着,徐万里有种蜈蚣在背脊上缓缓爬行的感觉,又冷又痒,非常不舒服。
舅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视线突然越过肩头,瞬间,神情变得惶恐不安。他张大嘴巴,喉结骨碌碌地上下翻滚,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奇怪响声,好像在嘟哝着什么。
徐万里很是奇怪,立刻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向身后望去。
后面是迎街的店门,挂着一条厚重的黑色棉门帘,门边泛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木头镜框。镜面凸凹不平,结满了污秽,不但裂开了一条口子,还附着薄薄的水雾,令舅舅的脸孔随之扭曲变形。
或许是由于角度问题,看着看着,徐万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镜中的那个“舅舅”才是真实的。而且他那双眼睛还微微闪光,无论怎么移动角度,都始终在盯着你。
徐万里越看心里越发毛,更是有些不耐烦,回过头问舅舅:“英石,你到底想说啥?什么他们还在,他们到底是谁?”
舅舅用力吞了口唾沫,嘴角抽搐几下,嘴唇张合着,好像要说话,但又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剧烈抖动着,呜呜哭了起来。
那个寒冷的冬日深夜,那个破旧的小饭店中,舅舅涕泪横流地哭了很久,无论徐万里怎样追问,他都不再继续讲下去。
此后,舅舅擦干眼泪,也不吃东西,只是不停地大口喝酒,时不时地抬起头,两眼通红,呆呆地望向对面的镜子,神情木然至极,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他们还在,他们还在……”
凌晨一点半,小饭店打烊,舅舅已喝得不省人事。徐万里雇了辆三轮车,把酩酊大醉的舅舅送回招待所,又跟服务员合力架着他,来到所住房间,将他放在床上。
为了能让舅舅睡得舒服些,徐万里脱去舅舅的鞋袜,又解开衣扣,翻过身体,扯住袖子拉了下来。
盖被子时,徐万里无意中发现,舅舅的白背心下面,好像有一小块模糊的阴影。
如果不是因为徐万里的好奇心,或许事情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但在当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往下拽了拽,他忽然发现,在舅舅的后背正中,有一张小小的人脸。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正面肖像,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描绘得惟妙惟肖,头发乌黑,嘴唇红润,五官清晰,表情丰富,既像惊讶,又像迷茫,尤其是那双眼睛,异常水润灵动,仿如一个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徐万里“咿”了一声,急忙坐在床边,俯身低头去看,端详了半晌,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因为他发现,头像居然是舅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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