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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知县和青衣后生的“后会有期”,没过多久也应验了。
他知苏州一年,治水成绩突出,但也得罪了不少当地权贵。他实在懒怠与这些人周旋,又赶上朝廷开制科,便再次赴京,去考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得范仲淹、鱼周询推荐,他赴秘阁试六论,阁试成绩为第四等,御试时又得了第四等,被拔擢为右拾遗,离了苏州任上。苏州百姓不舍,权贵们倒是额手称庆,放了几天炮仗。
他回了京,知道官员不好在酒楼旅舍长住,也不肯再住抱琴楼,就在城西巴楼寺住下了。这里地方偏僻,杂草丛生,算是大相国寺的一处产业。僧人早就并入大相国寺了,就剩下两个年老的和尚在这洒扫种菜。白拾遗便修整了废弃的僧寮和庭院,带着阿文在此长住。苏苗苗和喵神农也在京城开起了神农堂。
有一天,那人就一路哭泣而来,在门外跪下,自称燕三。
白拾遗从没见过有人哭得那么伤心,听着他哭,再快乐的人也要难过起来。
这江湖浪子深深叩首,尘满面,鬓如霜。他说,山妻将亡,希望在离世前再看一场雪。
锅里煮着水,白拾遗手里择着水灵的小菜。阿文添了柴火,眼巴巴地等着开饭。
可燕三哭着来了。
白拾遗皱了下鼻头:“贼土地忒多事。”会指点他来的,肯定是谢子文。
他丢下手里在择的菜,说:“走吧。”
这是一个热得冒烟的六月,野塘里小荷冒角,鸣蝉在柳枝上唱了又歇,泥土在他们脚下龟裂。
白拾遗拿起胸口的鱼哨,吹出一曲《白雪》。他召来了一场晶莹大雪,只下在茅屋之外,小院之中,飘飘洒洒,如不尽的泪滴。
最后,里面传来一声悲嚎:“泥儿——”
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子,名叫燕泥儿。
白拾遗走了进去,扶住了燕三垮塌下的肩膀。燕三慢慢滑坐在地,抱住他的双腿,恸哭失声。
看见那个女子的容颜,白拾遗心头剧震。
燕娘子!
他将手放在燕三头顶,无声地对那已经死去的女子说:你放心。
燕泥儿,你放心。
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71章阿文
我叫阿文,是个书童。
我有一半相信,我的主人是个神仙。他不碰油荤鱼肉,经常以花代饭。喜欢花,却不种芙蕖。说会下雨,就一定会下。不时买鱼鳖虾蟹放生,但放生最多的,还是红鲤鱼。
主人起得很早,办公很快。案上一堆公文,片刻即就。我在旁打瞌睡,都没看清是怎么写的,砚台却已干了。
跟着主人很累,他不爱坐轿,喜欢骑着小毛驴到处跑。我知道,主人在督修塘堰和堤坝,有很多爱刁难的士绅要摆平,有很多材料采买、工地施工的琐事要处理,甚至还要去安抚民夫,访贫问苦。一天跑下来,我骨头都要散架了,可主人还很精神,晚上还要看书。
主人常会看着水发呆。站在河边,就看着河发呆。站在海边,就看着海发呆。下雨了,就看着雨发呆。就是在菜场看着装鲤鱼的水盆,也会发呆。
还有,一定要把所有官媒私媒牢牢地挡在门外。不然,主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上次那个官媒打扮得比贵妇还贵妇,我愣没认出来,被主人罚到慈幼院去伺候一堆奶娃娃,我快跟那些小不点儿一块哇哇哭了。
后来,主人病重,可工程在他坚持下依然继续。他发着烧,躺在床上,拿着一卷《太平广记》,很久都不翻页,不知道为什么,很可怜的样子。他病中说胡话喊娘亲,把王婶子招哭了,我也躲着哭了。这次他几乎病死,我惴惴不安,一日看他好几回,连夜里都悄悄探他鼻息,唯恐他就此抛下我去了。后来,主人总算好了。你猜怎么着?我在卧房的灰盆里,发现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大鳞,一定是上天保佑,让神龙把主人给救了。我把它藏在香袋里,当作护身符带在身上。头年堤坝修成,次年塘堰修成,县城不再遭水淹,大家都很高兴。
三年后,主人被提拔成了州官,知苏州。他流放了横行不法的富户,抓了大受贿赂、逞弄刀笔的书吏,一下震慑了地方。为使太湖溢水导入大河而归海,他要疏浚五条河渠。这次,反对的人物更多,来头更大。要被这五条河渠断了好处的人,都想方设法出幺蛾子。我睡在耳房,常听到有人朝院里丢瓦片。哼哼,我让大黄埋伏在外头。
有好多回,主人微服出外,被无赖堵在巷子里。好几回我都赶不上救他,等我跑断腿赶到,主人就牵着小毛驴优哉游哉出来了,后面一堆无赖跪在地上叫爷爷。看来,主人的武功也很厉害。
私底下如此,明面上就更不用说了。穿小鞋,使绊子,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还总有几个不长眼的咆哮公堂,主人都不退让。他不委屈,不叹气,更不恐惧,眼光凿在地上,跟钉子一样。
河渠疏浚完成时,朝中诏令到了。主人到底是不耐烦和这些人周旋,入京考了制科,一考就中,朝廷将他擢升为右拾遗。这时候,燕大哥也入伙了。主人悄悄跟我说过,他的妻子只怕是传说中能走阴阳的人物,怕心上人在外出事,不得归乡,便时常渡过忘川去寻。这事儿,燕大哥怕是永不知晓,就是听了也未必信。主人说燕娘子帮过他,他对燕大哥并无恩惠,燕大哥却认定了他,说赴汤蹈火也要报此恩情。是啊,赴汤蹈火,后来烧火煮面什么的,都成了燕大哥的活儿。我是万万不肯再换主人来的,他二人手艺简直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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