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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黎蕎別過臉,用手帕捂著嘴悄聲到:「洪門遺老,白十九公。」
這位白十九公雖然弓腰駝背,精神頭倒不賴,說得是義憤填膺、慷慨激昂,眼光銳利地掃過張靖蘇,忽而點了簡旌的名:「簡老闆,你說呢?」
簡旌靠在椅背上,見大家把目光轉向自己,不緊不慢掏出一隻捲菸夾在手上,這才開口:「十九公,您這不是抬舉簡某人嗎?簡某在會館當中人微權輕,既然代表不了別人,那就自我表個態吧,在抗戰籌措物資方面,簡某絕不拖大家後腿,全聽會館統籌,只要金主席吩咐,但凡有用得上的地方,簡某定當傾盡權力。」
他語帶譏誚,直指隔壁坐著的金醫生,那金醫生是個從英國回來的西醫大夫,本是英國人一手捧起來的會館主席,出了名的「膽小如鼠」,一味的服從英國人的指示。現在眼見日本在南洋勢力坐大,他不敢當牆頭草,竟然裝起鴕鳥來,把頭埋在土裡,乾脆不聽不說不做,也無所謂自己「大勢已去」。
果然金醫生滿臉的無動於衷,把長長的下巴略微抬起一些,坐在座位上冷淡地說:「簡老闆真會說笑,在白十九公面前,金某怎敢發號司令。」
在場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多是偷偷在議論剛剛白十九公話中提到的「把物資供給日本人」的,到底是誰。
白十九公對金醫生的話並不買帳,把白鬍鬚吹得飛了起來,然而關於勸誡的話他也說完了,下面開始回到會館主席改選程序的正題上來。張靖蘇對改選程序細節興甚少,藉機尿遁,跑到會館外面。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下來,會館外的店鋪還未打烊,一個賣炒米粉的檔口裡,攤主正將一份炒好的米粉盛到盤子裡,候在一旁的客人接過米粉坐在檔口前一張條凳上,一手端碗一手扶著筷子就吃了起來。
張靖蘇細看發現條凳上的客人竟然就是會館裡優雅到裝腔作勢的林秘書。豈料林秘書假裝沒有看到他,專心地吃著手中的炒米粉,一雙筷子在空中靈活地挽著花,裹住大團米粉然後送入口中,風捲殘雲之勢把個張靖蘇給看饞了。原來這林秘書跟他算是同道中人,吃個米粉能吃得如此酣暢,全然不顧體面。
看著這樣的吃相,張靖蘇不知不覺就放鬆下來,頭頂上蒼天如蓋、星辰低垂,而周圍正是喬治市的鬧市,店鋪招牌閃著彩燈,放了工的百姓穿行其中。張靖蘇不知不覺將同伴肖海拋在了腦後,將任務拋在了腦後,將日本駐上海總領事也拋在了腦後,他想起了浙江富陽老家的雙親,之前到寧波辦事竟未能見二老一面,也已經很久沒有書信往來過,父母大概也覺察到這個兒子從他們的世界裡消失了。他想起自己幼年時期每天要步行十多公里上學,乾糧和書本的重量對當時的自己不堪重負,如果不是得到校長的賞識,自然不會有後來的各種升學深造機會,反過來也沒有如今多重身份帶來的苦惱了。
沒有錯,張靖蘇,表面上留日歸國的年輕教授,是總領事眼裡的「過氣」紅人,現在又成了檳城《檳嶼晨報》的主編,靠著許文彪的關係近打入了南洋華商的社交圈,可這些都不是他真正的身份……他到底又是什麼人?
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打斷了張靖蘇的思緒,一個少年騎著自行車從他面前飛馳而過,車身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不住顫抖,最終少年手扶車把、怪叫著從車上跳了下來。
這個小插曲讓張靖蘇又想起了甘小栗,自泉州碼頭失散之後,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當初在寧波插手甘小栗上船找工作的事,乃至後來在泉州從地痞手裡救他,又到答應帶他來南洋,張靖蘇憑的全是」頭腦發熱「四個字,只要看到甘小栗那張和回憶中的人相似的臉,他就忍不住想做點什麼將甘小栗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關聯起來,關聯的紐帶越強越好,畢竟自己已經永遠的失去了」那個人「,現在至少找到了補償的地方。
幾天之後,被張靖蘇掛念的甘小栗終於結束了長達十天的檢疫觀察,和老賠一起回到他們離開泉州所坐的那條船上,出發前往他們最終的目的地——檳榔嶼。
出發之前,他們被允許到檢疫站指定的浴池洗了個澡。很長時間沒洗澡的甘小栗經不住誘惑,老遠就脫了衣服跑進浴室像魚一樣扎進水池,在水裡潛了好半天才冒出水面。
「看不出來,你個子不大,憋氣時間挺長的。」老賠說。
甘小栗甩著頭髮上的水,一個月沒理髮,他的頭髮長得老長,濕噠噠地垂在額頭和脖子上,笑起來眉眼呈月牙形,平添一分秀氣:「什麼個子不大,老子還能再長高!」
老賠一巴掌拍過來:「我看你小子也開始沒大沒小起來了。」
甘小栗把下巴埋在水裡,嘴浮在水面一開一合說到:「餵老賠,到了檳榔嶼你準備去幹嗎呀?」
「找個工作唄,還能幹嗎?」
「你上次不是說你來過檳榔嶼嗎,就沒個熟人可以投靠?」
老賠臉上的笑容稍微往裡收回了一些,但很快又恢復常態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倒是你,跟個小凍貓子一樣,到了南洋人生地不熟的,你怎麼辦?」
甘小栗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對老賠坦白說到:「我去找我阿爸,聽說他在檳榔嶼,去了再找吧。」
老賠頭一次聽小栗說起自己這段緣由,吃了一驚,不禁道:「去了再找?你還有沒有別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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