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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狗來看他對時候,他對雷狗講了他的腳怎樣占領北京。雷狗一邊換尿袋一邊說:「早點睡吧,想多了壞腦子。」
「我的臉什麼時候不用纏繃帶?」
「可以不用纏的時候。」
「廢話!你老實告訴我,我的臉是不是沒法看了?」他始終不敢照鏡子,換藥時每秒都是煎熬。
「補補就好了。」
丘平想像自己是一隻棉鞋,哪裡漏毛,哪裡就打個補丁。唯一稍微有點安慰的是,嚴謹地說,這臉是嘎樂的,不是他的。自己的臉好端端呢,只是不長在自己身上罷了。
他常常盼著嘎樂來看他,可每回有人進門,他又很恐懼。他害怕不是樊丘平的「樊丘平」站在他眼前,對他說關心的話。這情景要多詭異有多詭異,甚至比爛臉更讓他難以接受。
只是這種事一次也沒發生過。既沒有「樊丘平」站在他身前,也沒有「樊丘平」的聲音打電話給他。連個信息都沒有,嘎樂從他身邊徹底消失。
有時他會為嘎樂開脫——看到爛了半邊的自己,優秀的青年科學家怎麼承受得了?嘎樂必定會瘋掉的。嘎樂要保護自己。嚴謹地說,他保護自己,就是在保護「樊丘平」,也是他對自己愛的表現。
思考就此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三周後,他做了截肢手術。手術順利,左小腿從此離開他的身體,屯進了醫院底下的肥料庫。丘平被燒傷的皮膚,在打了無數補丁後,也在漸漸康復。疼痛在減緩,他可以抬手看看手機,也能吃點流食了。可他的情緒越來越糟糕。
尤其是截完肢後,他真切地感受到身體不再完整,有什麼再也無可挽回。每次瞥見癟下去的被子,他就胸口發疼,對這病房的一切痛恨不已。
開頭的那個月,還有朋友和同事來看他,過後就只剩雷狗了。雷狗也忙,有時能待得久,幫他擦身體、剪指甲、換屎尿袋;有時說兩句話就走。雷狗找了個護工看護他,一四十來歲的壯漢,給他剪指甲時常常剪到肉。他還喜歡摸丘平的屁股,拍皮球一樣拍出手印,笑道:「你身上都是疤,臀部倒是滑溜溜,有肉頭!」
這些噁心事丘平都忍下來了。他是成年男子,又是最麻煩的燒傷病人,很難找到護工。偶爾抱怨兩句,護工的大臉就懟到他跟前說:「你要什麼,再說一遍我聽聽?」
丘平滿肚子怨氣無處發泄,只能欺負雷狗,因為雷狗不會生他氣。
雷狗買了雞湯,碾碎裡面的冬瓜,一口口餵他吃。丘平毫無胃口,嫌惡道:「這湯一點味道沒有。」
「沒味道?」雷狗嘗了一口,不但有鹹味,還有味精的鮮。「你味蕾壞了,我去問問大夫咋回事。」
「甭問,」丘平費力地拉住他,「坐下!」
雷狗坐下。「不吃就算了,喝牛奶?」
「牛奶涼。」
「嗯。」
雷狗是最爛的吵架對象,即不動氣,也不說多餘的話,完全抓不住他的辮子。丘平怒道:「樊丘平什麼時候來看我?」只有提到樊丘平,才會看到雷狗的表情變化。這話是殺手鐧,也是在剜自己的傷口,他壓根不想知道嘎樂願不願見他。
雷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敷衍道:「你馬上要做臉部手術,等修好了再見面不好嗎。」
丘平更是憤怨:「修得好嗎?你甭哄我,我的腿殘了,臉壞了,要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嘎樂就不會遺棄我!」
「你腦子不清了,不要說話。」
丘平破罐子破摔,打算揭開底牌道:「我偏說!猜猜我是誰?」
「很多腳的蜘蛛俠。」
「……」
丘平想撞牆。架吵不起來,他便從行動上抵制雷狗,一會嫌點滴流太快,一會說胸口疼。在幫丘平翻了十七次身,按鈴找了八次護士後,雷狗終於忍無可忍,拿起包就要走。
丘平倒委屈得不行,賭氣不吃藥。雷狗說:「你愛吃不吃。」
「好,反正醫生最後也是找你談話。」
雷狗快煩死了,躺床上的嘎樂既熟悉又陌生,完全不是從前那個什麼都遊刃有餘的學霸,倒像喝多了的樊丘平,異想天開,賴皮嘴利,講不過他還咬不死他。
「醫生不會找到我!嘎子,我對你該盡的責任盡到了,為了照顧你我推了三個班,學校的面試也錯過了,我……」雷狗沒法說下去,他為嘎樂犧牲何止這些,孫子都沒他那麼窩囊的!嘎樂就是個無底洞,費多大勁都不會緩過來,雷狗不想再爭辯,揮揮手,準備離開病房。
丘平急了,大聲道:「回來雷狗!你他媽是不是人,欺負我沒腳追你是嗎?有種等我腳好了再跑。」雷狗啼笑皆非。轉頭看一眼床上的病人,覺得他既可憐又討人嫌——想留人也不會說好話。雷狗迷惑得很,這腦迴路太像樊丘平了。
雷狗實在不想再看見他,「我累了嘎子,再見。」
雷狗背起球包,很乾脆地走出病房。他是運動員的體型,方肩窄腰,下盤穩定,動作卻輕快靈活,眨眼間便從門邊消失。丘平怔怔看著門,感到身體像死屍,別說追上雷狗,連說話都沒了力氣。他在繃帶下的臉慢慢笑起來,有一種自暴自棄的痛快感。
雷狗走出醫院,滿腦子都是嘎樂,幹什麼都心不在焉。嘎樂的臉,聲音卻是樊丘平的,喝得醉醺醺的樣子,在喋喋不休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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