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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纤十指又轻放到了琴弦上,《广陵散》的乐曲在四壁镶着檀木的空间又响了起来。
沈一石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轻轻拉开了一扇门隙,侧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这里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动渐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期,特别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空前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这就有形无形作育了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官绅商贾,皆结妓蓄姬,又调教出了一批色艺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这几个繁华之地,高烛吟唱。构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竞一时之胜!以致当时官场谚云: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民间亦有谚云:宁为苏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
高翰文本是苏南书香大户,从小骨子里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书香子弟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熏陶,加之聪明过人,于度曲染墨不止擅长,而且酷爱。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这个心思,把那些吟风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6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凭着对当时这种风气的把握,加上对这个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带到了这里。——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却绝不会以清高而拒雅致。
此刻,高翰文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芸娘的琴声从这间封闭的琴房里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这时乐曲恰好弹到了高翰文进门时听见的那个乐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转,望着高翰文的胸襟处:“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说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谱上都没有记载。请大人指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头鹿此时怦然大动。一时忘了答话,忍不住向这女子望去。
恰在这时,芸娘的目光从高翰文的胸襟处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觉得头皮触电般一麻,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旁边,却不见了沈一石!
毕竟十年理学,“良知”便像一根缰绳,时刻在拽住那颗放心。明珠在前,背后却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大声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门口,正要去拉那扇门,那门从外面推开了,沈一石一脸正经走了进来:“大人。”
高翰文审视着他。
沈一石:“当年嵇康在临刑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生围听,竟无一人领会,以致嵇康有那句‘《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前几年也曾听一些琴友谈起,《广陵散》只能一个人弹,一个人听,多一人便多了一分杂音。后来我们试过,果然如此。今天真人到了,指点了职下这位琴女后,在下还有好些话要请教。不知职下有没有这份福气。”
听他竟然说出这番话来,高翰文大出意外,那份警觉立刻消释了不少,脸上顿时露出了知音之感:“沈先生,我冒昧问一句。”
沈一石:“大人请说。”
高翰文:“你在织造局当什么差?”
沈一石:“平时和织师们琢磨一些的花纹图案,主要还是跟外埠商人谈谈生意。”
高翰文:“可惜。”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望了一眼琴台前芸娘的方向,接着询望向沈一石。
“是职下失礼,忘了向大人说明。”沈一石歉然一笑,“她叫芸娘,是我的亲侄女。长兄长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二十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高翰文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便感到失言了,紧接着说道:“野有饿殍,无奈不是雅谈时。沈先生,还是去说说织造局丝绸的事吧。”说完,向门外走去。
沈一石眼中敛着深光,徐步跟出门去,走到门外又突然回头。
芸娘这时正抬起了头两眼怔怔地望着走向门外两个男人的背影,没想沈一石突然回头,立时又垂了眼。
“好好琢磨高大人的指点。慢慢练吧。”沈一石说这句话时声调中竟显出了一丝苍凉,说完转过头快步跨过了门槛,把门带上了。
大船小船,乌篷白帆,进离停靠皆井然有序,一千多年的营运,京杭大运河的起点,在这里已经磨合得榫卯不差。
海瑞和王用汲这时站在码头的顶端,静静地望着鳞次栉比装货卸货的商船,望着码头上下川流般背货的运工和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
王用汲:“刚峰兄以前来过江南吗?”
海瑞:“没有。”
王用汲突感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咏科甲落第,奉旨填词,游遍东南形胜,反倒是福。”
海瑞:“我宁愿待在乡野。”
王用汲:“繁华也不是不好。天朝大国,若没有了这些市镇,乡民种的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便没有卖处。光靠田里那几粒稻谷也过不了日子。”
海瑞:“你说的当然有理。我只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王用汲:“均贫富是永也做不到的事。我们尽量‘损有余,补不足’吧。”
海瑞望向王用汲:“难怪你总要送我绸缎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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