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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嚇了一大跳。雷狗趕緊爬起床,看一眼丘平支起的下半身,又著急忙慌地給他蓋上。門打開,值班護士快步走進來,只見雷狗雙手很沒必要地放在腦袋上,丘平臉上滲著血,被子凌亂,笑容怪異。
「你們怎麼回事啊?」她立即檢查丘平的血壓和傷口,所幸沒有大礙。想必又是機器出錯了,這病人跟監測儀八字不合,每一部都出問題。她給丘平止血換藥,重包紮,柔聲道:「沒事了。剛做完手術要靜養,不要亂動。咦對了,」她看向雷狗,「還沒到探視時間,你怎麼進來的?」
最後一次臉部手術後,丘平復原得很快。拜嘎樂優秀的體格所賜,兩星期後他已經可以推著輪椅在院子裡風馳電掣。那一晚的狼狽帶來了幾個好的結果:小弟弟保住了,丘平不想死了,換了個靠譜的女護工。
女護工是個強健的大媽,力大如牛,心細如髮,不再剪傷他的手指。可她的身價也是行業頂級的,雷狗掰著指頭算,大媽一天的收費,他連軸轉帶三天課才能賺回來。要不是學生的資源不能放下,他早自己看護去了。
沒多久,丘平裝上了義肢。這同樣不在醫保之內,得雷狗想辦法去籌錢。他把自己的積蓄都掏出來了,也只夠填平醫藥費。可之後呢?等著他的還有看不見頭的看護費、康復費、整容費。
他想這是大學出的事故,按理學校有責任,便去大學校務處要求賠償。校務處讓他找化學系院長,院長說要等警方出調查結果,警方說得弄清楚苯乙烯是怎麼泄漏的。問病床上的嘎樂,嘎樂說:「苯乙烯是個啥?」
一個死循環。
最近雷狗越來越肯定,嘎樂的腦子也受了損傷,性情脾氣變得捉摸不定,想起一出是一出,以往的學識和控制力蕩然無存,記憶也非常混亂。他跟大夫提過這個疑問,大夫說:「遭遇過巨大危險的人,多少會有心理創傷,性情有變化很平常。你要是不放心,去腦科查查。」
雷狗沒去,他實在拿不出多餘的錢。他感覺自己也有心理創傷,被帳單圍剿的創傷。
丘平的臉可以拆除繃帶了,這一日,醫生親自過來給他換藥,恭喜他說:「恢復得很好,7o%的皮膚跟以前沒差別了,還是很靚仔的嘛。」
護工大媽附和道:「咱嘎子五官多標緻,再留個頭髮擋一擋,什麼傷都沒了。」
丘平看向雷狗。雷狗不會撒謊,吞吞吐吐道:「呃……比剛受傷時好點兒。」
丘平的手指在臉上遊走,一寸寸地撫摸。右半邊臉光滑如初,左邊臉從鼻翼往上,像水涌著波浪般起伏,有硬有軟,說不盡的坎坷。雷狗抓住他的手,「別摸了,遲早要再做手術,這些疤痕會好的。」
丘平鬱悶地點點頭。想了想,實在不敢照鏡子,讓雷狗給他拍張照,等他做好了心理建設再看。雷狗說:「我幫你畫張像。」
丘平記起雷狗會畫畫,肖像畫得蠻好,便答應說:「好。」
那個下午,陽光照進病房,丘平靠在枕頭上,整張臉,好的一半,壞的一半,全籠罩在陽光底下。雷狗坐在床邊,簌簌滑動鉛筆。病房裡既沒有儀器的滴滴聲,也沒有大媽爽朗的大嗓門,就讓微小的簌簌聲成了主導。
受傷以來,丘平第一次得到心靈的平靜。半睡半醒中,那簌簌聲像溫柔的手,一寸寸地撫摸他破爛的肉身。
他也不在乎畫出來是什麼妖魔鬼怪,待太陽低到落進眼帘時,他漫不經心問:「畫好了嗎?」
雷狗把a4紙放到他膝上。丘平怔怔看著鉛筆勾勒的人,健康的、生動地笑著的嘎樂。
「我是這樣的?」
雷狗很肯定道:「是。」
「這不是我。」
「是你。」
「不是!你他媽瞎了嗎?我的爛臉呢,我的頭髮都剃沒了!」
「藝術加工是必要的。」
丘平再次語塞。他把畫像粗暴地折起來,拍在桌上。他突然非常生氣,這不是他,是嘎樂!嘎樂不是樊丘平,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雷狗不懂?
雷狗坐到他跟前,溫聲道:「你會恢復以前的樣子。」
不會的,不會的。嘎樂怎麼能變成樊丘平?他發現,原來雷狗對嘎樂有那麼深的感情,否則怎能畫出如此神采飛揚的嘎樂?那是嘎樂最好的樣子。
丘平啞聲道:「你喜歡嘎樂。」
雷狗愣了愣,「你說什麼?」
丘平看著他的眼:「你喜歡我。」
雷狗帶著寬慰的語氣,笑著拍拍他的後腦勺說:「要不誰會忍你的破逼脾氣?」
雷狗還是沒懂丘平在說什麼。丘平現在也不太確定雷狗的取向了,只知道他在感情方面的心眼,單純得像個小學生,完全沒開竅。丘平萬般滋味無從宣洩,刻薄地說:「你活該。」
雷狗不跟他計較。眼前的嘎樂太可憐,不只是猙獰的疤痕,那張臉瘦脫相了,形同骷髏,恐怕得入土一周才有這效果。他知道嘎樂情緒不穩,腦子紊亂,抱著他的臉說:「你是誰?」
「樊丘平。」
「給你機會再說一遍。」
丘平感到喉嚨發疼,聲音經過刀山火海,才從嘴唇里發出:「我……」望著雷狗殷切的眼神,他說:「我是嘎樂。」
我是嘎樂。
丘平每天都要把這句話念一千遍,就像在念咒。他把嘎樂的畫像貼在床邊,每天看著,越看越覺得自己會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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