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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远目光从那烤鱼身上移到李观白脸上,她唇角挑起个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鱼,香气仍旧这般特别。”
观白起码有好几年没见过她。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他却还是能认出她,何况这世上还会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了上远。于是他极其大方地邀请小辈入席:“还能闻得出来也算你本事,吃一条?”
上远欣然入席,坐下来的瞬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渠。裴渠此时将盛在瓷碟里已经切好的烤鱼递了过去,上远一字一顿道:“裴云起。”
“下官在。”
裴渠应后,上远却没了下文,一张寡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烤鱼,连烤脆的鱼骨都一并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远借叔公的学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头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随便用。”
上远于是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裴渠:“请裴君出来一趟。”
观白满脸的幸灾乐祸,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块鱼到嘴里,啧啧两声:“真是好吃呐!”
裴渠跟着上远出了门,上远走在前面,他则保持距离走在后面。上远不曾回头,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楼。
晚风习习,初三的夜晚,月细薄锐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气里竟有些难得的凉意。上远忽停住步子转过了身,裴渠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从定站着。
上远也没有走近,保持着这距离道:“九年未见,现在的裴君看起来好像当真令人觉得有些陌生。”她声音稳淡,并没有多少情绪,更不用谈什么暌违之情,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是当年可爱啊。”
裴渠缓缓淡淡道:“人不像月亮,由弯到圆还能由圆到弯,人变了是回不去的。”
上远淡笑了一下,并不再看他,反倒是侧身去看那弯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认为裴君是个好人选,但当时的裴君太心软了一些,不知现在——是变得更心软还是更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是没有的。”
☆、【一四】藏钩
裴渠这回答较之九年前,虽更有心机,却额外多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来。
上远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如今并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为人所用。她早该猜到的,他归国之后便反常地埋菜地集市,对朝中诸事不闻不问,分明是想做个无用的闲人。
可世事,哪里能这样遂人意?
个人的意志,往往都一厢情愿。眼下每一步都很难,不知何时才能拨开云雾见得明月。
上远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转回身朝向灯火通明的酒楼。当下虽宵禁严格,但对于某些手中持有特权的人而言,这禁令并不算什么——
依旧通宵达旦,全无昼夜概念。
“有没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颗心,并不是裴君说了算。”上远略显病态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则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许多事连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又何况裴君呢?所谓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是自由身,但又并非——自由。
上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酒楼二层的某个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这里,今日我遇见叔公,今日我见裴君,此等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带倦意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于裴君身边,当然也是一样。”
上远口中的“他”,指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卫队,独立于十六卫之外,为内卫,亦称梅花卫。
内卫无处不在,或许是坊东住着的落魄书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长安县某个宦家闺秀……他们隐秘、看起来寻常、纪律严明,在交错复杂的人际网中无孔不入。他们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灵通,手段狠戾——只为替天子除异己、惩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许有内卫势力威慑下的功劳。但,这一切举动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欲,而变得善恶难辨。
裴渠远离国都多年,虽然并不能切身体会这九年间人人自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内卫势力的厉害——热闹集市里没人敢乱开朝廷的玩笑,只怕说错一句话。连徐妙文那日在坊门口遇见内卫尸体都立即变色转身,由此也可窥了大概。
而上远说这些话时,手亦是不自觉地握起,可见也是恨极。
他抬了头,与之一同看向那酒楼。
这时,上远又道:“哪怕去国离家九年,裴君从来没有能置身事外,请记住这一点。”
言下之意,你想避开这漩涡,也是不能的。
裴渠脸上是了然的孤独。
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着被放弃,而如今被召回,则又意味着他重拥有了被利用的价值。
无论何时,都不过是棋子。但棋子若无法厘清自己的命运,就一定会被倾轧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颗星,是举国无数士子的榜样。获“得贤之美”赞誉的答卷仍在尚书省挂存,而这答卷的主人却只能捧着这样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将来,站在人生尴尬通途中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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